星期六, 9月 29, 2007

曾昌發 / 客家山歌的特色

  客家山歌有九腔十八調之稱,九腔是指:四縣、海豐、陸豐、饒平、
松口、梅縣、廣東、廣西、廣南等不同地區的客家口音;十八調則是指:
老山歌、山歌子、平板、思戀歌、病子歌、十八摸、剪剪花(或稱十二
月古人)、初一朝、桃花開、上山採茶、瓜子仁、鬧五更、送金釵、打
海棠、苦力娘、洗手巾、糶酒歌、桃花過渡(或稱撐船歌)等十八種不
同的曲調。但就歷史而言,當不止九腔十八調,只是有部份隱而未顯;
或在時間的洪流裏失傳;或當時未收集在其中,如:大埔調、美濃的下
南調、老採茶調…..等。
  楊兆楨教授(1994)把客家山歌依詞分類為十七種,其中愛情類佔最
22 鍾理和(1997),《鍾理和全集4,笠山農場》,高雄:春暉出版社,頁31~32。
多,生活類次之。23我們就以這兩類的特色來討論。

(1)、含蓄—傳統客家詩的美就在於婉轉含蓄,能「不著一字」,而「盡
得風流。」24其關鍵是善用雙關語和比喻語,來傳達作者的絃外之音,
言外之意。

雙關語是運用「諧音」來影射另一種事物,如:

「買梨莫買蜂咬梨,心中有病沒人知;
因為分梨故親切,誰知親切轉傷梨。

「梨」與「離」是雙關語,故「分梨」就是「分離」。從買梨到切梨,
由切梨到分梨,再由分梨(離)而傷別離,真所謂「愁腸九轉話別離」。
比喻有直喻和隱喻,如形容女子之美,「貌若天仙」是直喻,「沉魚
落雁」則是隱喻。山歌多半是隱喻,如:

「對面看到蓮花紅,想愛摘花路難通,
等到路通花又謝,菜籃挑水沒採工。」

紅色蓮花喻妙齡美女,這位男士心中一直期待能與她成婚,可惜自己條
件尚未齊備而困難重重,此「路難通」;等到條件相當,可以提親了,
女子已嫁作他人婦矣,害我等待、勞苦多年,卻是一場空。本詩不提女
子或成婚一字,但其渴望和最終的無奈,卻盡在不言中。此即含蓄之美。

「入山看到藤纏樹,出山看到樹纏藤;
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

這首詩以野藤纏樹來暗喻男女間的深情,已到纏綿難分,至死不渝的情
境。這不就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的民間版嗎?聞者
能不動容?這是客家人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雙關語和比喻語交叉使用,這是更高的境界。如:

「新打茶壺錫較多,十人看到九人摸;
人人都話係好錫,究竟唔知有鉛無?」

23 楊兆楨(1994),<台灣客家民謠簡介>,摘自戴興明,邱浩然編,《客家文化論叢》,
台北:地球出版社,頁160~161。
24 司空圖論詩品「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甚憂。是有真宰,與
之沉浮。」

以前人的茶壺有用錫打造的,工匠為了省較貴的錫而滲鉛在裡面,就像
把銅熔入黃金中一般,外面是看不出來的。本詩由看新茶壺開始,藉著
「錫」與「惜」,「鉛」與「緣」的雙關語,和「新茶壺」是「新結交的
情人」的比喻,而說出心中的情意:人人都說她是值得疼惜的人,只是
不知道我倆究竟有沒有緣?類似的有:

「錫打戒指皮包金,送哥帯在手中心;
人人都說金戒指,久裡正知錫在心」

本詩的關鍵在結尾的一句:久了才會知道真正的疼惜在心裏。

(2)、幽思—愛情詩當中,固然有思春的期待、夫妻傷別離、纏綿斐徹
等。因客家居地多半貧瘠,因此男子成婚之後,出外闖蕩,以求有成者,
不乏其人;此所以丈夫遠行,數年不歸,女子獨守空閨的「幽詩」也不
少,其中的<五更歌>堪稱代表。25其歌詞:

一更想郎夜更深,思想阿哥真傷心,
兩人離別幾年久,無信無息轉涯身。

二更想郎淚淋淋,思想阿哥真傷心,
一日唔得一日暗,等到那日好佳音?

三更想郎淚茫茫,思想阿哥苦難當,
兩人當時真恩愛,等到幾時正回鄉?

四更想郎淚淒淒,妹妹想哥無人知,
唔敢對娘來講起,請問阿哥知不知?

五更嘆了天大光,一夜無睡只想郎,
雖捨妹妹無要緊,帶念雙親在家鄉。

深沉的思念,伴著無盡的幽怨、等待,肝腸寸斷,淚濕孤枕;而滿腹辛
酸,卻無處話悽涼,連相依為命的婆婆也是「話到舌尖口難開」。這條

25 <五更歌>或稱<五更鼓>,又稱<孟姜女>,是一種固定的小曲,一種唱腔,而歌
詞差不多是固定的。

歌的唱腔婉轉哀怨,唱者若是真情融入,無不淚下,聞者也不免牽動愁
腸,一灑同情之淚。26

(3)、灑脫的生活詩—客家人雖重文教,但生活環境卻是相當艱難。對
文人而言,可能是「境愈苦,詩愈工。」但是對客家人來說,卻是善於
苦中作樂。下面這首詩很能突顯這特色:

「上崎唔得半崎坐,手攬膝頭唱山歌;
人人說我風流子,命帯桃花沒奈何?」

客家人多半居住在丘陵地區,道路也崎嶇多坡;一位挑重擔的男性,正
從山下挑上坡頂,但擔子實在太重,挑到一半,挑不上去,即然「上崎
唔得」,只好「半崎坐」了。這時,氣喘吁吁,揮汗如雨,有些人可能
怨嘆命苦,但他卻很瀟灑自在的「手攬膝頭」唱起「山歌」來。明明是
命苦的「挑重郎」,卻自我揶揄的說:「人人說我風流子,命帯桃花沒奈
何?」。這種灑脫,只有在極度艱困的環境中才見真章。而另一首詩也
看出類似的堅毅又灑脫的精神:

「落水天,落水天,水點打到我的身邊,
打濕衣裳無所謂喔,多介雨水好耕田。」

(4)、生動活潑、男女平權的對唱詩—客家山歌傳唱時,有相當大的部
分是以男女對唱方式進行的,不論是思戀歌、桃花開、鬧五更、病子歌、
撐船歌、送金釵、初一朝、送郎歌⋯⋯等都是男女對唱的歌,而且最生
動的多半是即興創作,配合個人情緒起伏和客觀環境,因問作答,隨意
唱出。27所以男女對唱是客家山歌的音樂表現特徵。在膾炙人口的「刁
秀才與劉三妹」的傳說中最能表現客家婦女才華洋溢的一面。
據說,刁秀才是自稱是天下無敵的「山歌精」,收集、創作山歌上
千首。他久聞松口劉三妹的名聲,就乘船到松口找她比賽山歌。當船停

26 有一回,無意中看到現代蒐奇節目,於餐廳中有付費點唱的歌者,客人若點唱<五更歌
> 則要加倍收費,原因是唱者會淚灑舞台,難以釋懷,特別傷神。這種歌者真難得。
27 賴碧霞編著(1993),《台灣客家民謠薪傳》,台北:樂韻出版社,頁24。

靠在松口碼頭時,正好劉三妹在河邊挑水,
汲水的地方剛好被刁秀才的船頭阻礙,
無法汲水,她就唱出一條山歌:

兩條大船一字排,霸佔碼頭裡唔該;
相公莫誤我挑水,請把船頭傲開來。

刁秀才看她是個純樸的村姑,就手搖白扇開口唱:
阿妹要我船傲開,山歌唱出道理來;
傳到碼頭要靠岸,時到春來花要開。

三妹馬上回唱:
相公講話十分差,強龍不壓地頭蛇;
手搖白扇斯文樣,像个毛蟹橫橫枷。

刁秀才不服,唱曰:
阿妹唔好恁無情,我係有名山歌精;
僱船上來會三妹,山歌一定駁贏人。

三妹輕鬆的回唱:
敢同三妹駁山歌,問汝山歌有幾多?
一條唱出一條駁,驚怕歌精敗陣逃。28

刁秀才:
我个山歌真係多,大船載來幾十籮;
拿出一籮同你駁,駁到明年割早禾。

三妹回唱:
相公唔使逞歌才,比得我來愛認衰;
自古山歌從口出,那有山歌船載來?

因「從口」與「松口」是同音的雙關語,刁秀才一聽,自知失敗,無言
以對,倒轉船頭,溜之大吉。
  
這故事廣為流傳,背後隱含「女勝於男」的精神,也看出山歌對唱
的生動、即興的表現形式。而山歌對唱的形成,則來自客家社會的女性

28 「駁贏」可作辯駁贏對方,但此處是指山歌對唱贏對方。「駁山歌」即山歌對唱的比賽。
29 謝俊逢,<客家的音樂與文化-以山歌為中心>,摘自徐正光編(1991),《徘徊於族群

和現實之間-客家社會與文化》,台北:正中書局,頁61。
與男性普遍擁有獨立、自主的觀念有以致之,加上歷史和生活環境塑造
而成,這在男尊女卑的漢人社會是相當罕見的。30從歷史和生活環境來
看,客家人在南遷的移民早期,男性因抗暴而要躲藏官兵,農事只好由
女性擔任;漸漸穩定之後,因居住地山多田少,土地貧瘠,生存不易,
故有不少客家男性需要離鄉背井往異地經商、從軍或求學,婦女又要負
起耕種、養殖、侍奉公婆、教養子女的擔子。因此,客家婦女在家庭中
不但擁有實權,在客家社會也具有相當強的自主意識,在山歌的男女對
唱中最能表現這種精神。日本史學家小野合子在其所著<<中國女性史
>>一書中說:「客家男子與女子都擁有強烈的獨立與對等性格,尤其
是客家婦女是中國婦女解放的先驅,她們不僅解放了自己的大腳、舌
頭,更進而實現了李汝珍小說『鏡花緣』裡的女科舉⋯⋯奠定了近代中
國婦女社會平等的地位⋯。」31這種觀察放在台灣的客家婦女身上是一
樣的。客家婦女在音樂方面的平等凸顯客家族群背後的偉大女性。這特
色在台灣客籍作家的作品中一再出現,絕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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