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8月 13, 2008

古老之城的漂浮靈魂

林文義

座標不明,彷彿依稀的誕生緯度
初冬微霜的一九五二與一九五三交界;
你是戰後孤寂的嬰孩。

如何描繪,關於出生三日就被轉移
從一個母親到另一個母親?
裹著被剪掉臍帶未乾的絲微血痕不小心
依附的貧窮薄被,
嬰孩從出生就開始學習老去……

濛霧的童年之巷靜靜行走
沒有人告訴你,如何應對冷厲人世,
思考的導引,是窗外旅行的雲
蒼鬱的山與海;
心,總是搖曳一雙翅膀,向遠方

你是尋愛卻自始挫敗、被誤解之人
你是最遙遠光年,那顆最最孤寂的星球;
只有最深的暗夜,一盞燭為你點亮
兀自唱歌,你是這古老之城的漂浮靈魂。

曾經天真傾往
譬如一個完美、公義的國度
半生卻陷落在虛矯、欺瞞的野獸社會
誕生你的島嶼,竟如此蠻橫不堪
於是,你永遠在家鄉流亡

逐漸傾圮你原先堅信的城堡
決定把引為經典的信念焚為哀傷的灰燼
然後自我搗碎、重生,還原為最初的嬰孩
五十年前,這嬰孩早已老去……

如果你還具備著相信的能力就該學習遺忘
彷彿三十年前,就等待著愛的破滅
美德的動搖以及準備好防衛姿勢
半生回首,僅存一片頹然之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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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熟睡深邃如海,依然有時隱時現的零碎之夢,卻無法在醒來後拼湊完整,彷彿僅是某種漂浮。
 十二月十四日午後一時二十分新航波音七七七離開台灣,入境造景卻少有內蘊的花園之城。晚飯後,搭著畫舫(仿古的舢舨)遊河,播音系統一口純正的北京腔導覽,讚頌這袖珍國家的偉大,二十分鐘來回,還是感動不了我。
 在機場裡沐浴,轉搭子夜十一時五十分班機經杜拜到伊斯坦堡……隔座高大英俊,反問我猜測他年歲的香港男子自始堅持以英語對話,反而是我一再問他:能否以華文交談?進而彼此顯得有些尷尬,最後都沉默了。
 伊斯坦堡之晨,在濕濡的雨中。重訪之路,前後是整整二十七個小時。終於,我倦意非常的熟睡,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2
 不知名的小鎮,原來是叫:艾伐利克。凌晨醒來,幽幽不知何處,拉開窗帘,這才發現半圓形陽台外有株被橙色燈光照亮的巨樹,高度與我所住宿的四樓等同。
 拂曉,才逐漸清晰的愛琴海。乾燥、方醒之唇渴求濕潤,才知悉沒有飲水器(此地生水不宜喝);浴後有天光撒入房內,橙與靛逐漸明亮,晨色無聲無息。
 登臨古城費加蒙,千年前廢墟,複製的神殿石柱,愛奧尼亞式雕刻,真品早被德國人掠奪,在他們的博物館裡重組展示。
 賣雞隻的販子,清瘦、黝黑,留著落腮鬍對著走過的東方旅人微笑;戴著綠扁帽,美式軍服的士兵剛下客運車,揹起沉甸行囊,視野來回巡搜,似乎尋不著前來接他的親友,或是情人。
 那年輕軍人之眸,微露憂愁。

3
 艾菲索斯,我又再來看你。
 冬日暖陽,一如八年前的相仿時光,我的倒影遺留在千年之遙;據說羅馬時期豪紳們踩踏而過的馬賽克。輝煌的王朝,燦爛的城邦,情欲的澎湃與戰火的滅絕……如今,已無初訪的震慄。
 那年冬天,我從希臘最接近此地的薩莫斯島,搭著二十人座的渡船抵達庫沙達西。夜暗裡的愛琴海竟飄墜著落花般的細雪,剛好是耶誕夜,舷旁清晰的浪潮輕拍,整顆心像一組音樂般,愉悅的交響了起來。
 舊愛,比歲月還要遙遠。
 我們只是懵懂無知、任性且自以為是的青春年少。
 那麼一廂情願的,無畏亦從不預知未來的,只要熾熱相隨。
 半百的男子,重回妳我同遊的艾菲索斯,生命何等徒然。

4
 神子被釘死在羅馬之後,哀傷的聖母被使徒們藏於地窟數日,而後輾轉到小亞細亞某處;似乎是謎,一直到十九世紀,某個德國修女在死前七日,軀體上呈現「聖痕」,並一連數天夢見聖母告知千年之前遁世之所。
 晨雨如露,不沾衣襟。我再次走入這後人重建的小教堂,燃起一根白燭,不是信仰,而是回首重遊之念。百年前修女所見,以三株巨樹印證聖母晚年寄旅之處,遂成傳奇。
 清沁晨雨,若有似無,想像是聖母哀子之淚。所有的信仰方式以神蹟傳述,或書寫為經典,信與不信,端看個人之心。
 我寧願僅是一個平靜的旅人,來一片曾經路過的舊地,以一根白燭致意,向一位哀傷的母親,並且繼續我未竟的旅程。

5
 這片高原的東部,庫德族人百年來在戰亂與飢餓裡殘喘。
 據說,更多的山區小孩,依然放牧牛羊,父母的貧乏以致孩子的教育完全失去;這片高原的人民有豐饒的大地足以耕植,但歷史延續的悲歌仍是不絕。
 前往棉堡的路上,裹著頭巾的農婦在冷風中叫賣柑橘,古老農莊,牧羊人伴著成群的羊沿著鐵道緩慢挪動;鄉村屋頂放置著瓶子,維繫著古老的家中有女初長成,只待鄉人前來提親之傳統形式。
 只有農莊小孩的無邪笑意,是最蝕人,隔著車窗,他們用力揮手。冬日,冷慄午後,路過農莊,泥濘的土路,仍未鋪上碎石或柏油,兩旁古老、朽壞的房舍,一群小孩燦爛如花的笑意,溫慰著陌生人原本低微的心。

6
 到處可見凱末爾的銅像,在市街中心,學校操場;照片則在旅店、餐館的牆上,人民虔誠的呼他為:土耳其之父。
 那年冰封雪凍的孔雅,只為了看一座清真寺,走了十個小時車程……灰濛之霧,沉甸之雪,兩節黃色的老電車無聲的滑過我因低溫,疲倦的眼眸。
 垂下的巨大油燈,腳下的地毯由於脫鞋踩踏,冰冷之感直上心頭,圓拱之頂,飛舞的《可蘭經》文,鐫刻數十丈。
 唇間不住冒出熱氣,四肢微顫,真的很冷很冷……零下三度,清真寺外的街角積著昨夜仍未消融的殘雪,白得那般憂鬱。她默默走近,不發一語的替我圍上絲巾,只淡然的說:這城叫孔雅,是凱末爾的出生之地……還會冷嗎?

7
 此去,將是更荒冷的高原,就是不再重訪安卡拉。
 昔日的首都火車站,夜晚十時開往伊斯坦堡的臥舖列車,獨自站在房外的走道,車仍未開,汽笛試了幾次,月台上空盪無人,站務員隔著鐵道向我這陌生的旅人,微笑的行舉手禮。
 紅酒伴了我一夜。臥舖僅我一人,灼熱的暖爐,掛著昨夜微濕的襪子;揣測著明早八時抵達的伊斯坦堡是何種風貌?據說推理小說家艾莎嘉克里絲汀曾以這班列車為題。
 此次,不來安卡拉,匆匆路過孔雅的行程,純然是不想虛耗時光,不是害怕追憶。這裡有八年前留下的些許印記,美麗蒼茫,那是延續我年少,卻在此全然切割的生命轉彎。

8
 初雪,在前往安塔利安之晨。
 晴陽如純金之色,嶙峋、峻磊,積雪的山脈,壯闊、潔淨之茫白,偶有微紫若絲帛般的山嵐泊於鞍部,而後是藍澄澄的大片天空。
 我開始被感冒侵擾,鼻腔阻塞,噴嚏不止……昨天向晚,赤足踩踏在棉堡雪地般石灰岩溝渠之間,只感覺寒意從腳心直上。
 高原雪後,難得的晴天。
 原木建構的農莊商店,燒暖的爐火旁,喝帶著殘渣的咖啡,煮咖啡的女孩繫著花色頭巾,只是羞怯的笑,不發一語。
 而後是古羅馬劇場門口賣手工飾物的老婦人們,一看到我就以日語問安。粗糲的雙手抓起鄂圖曼色彩的項圈,喊著價格,看我不置可否,又雙手拿起伊斯蘭特有的避邪物,玻璃藍眼睛。
 到地中海岸的安塔利安,還有半小時車程。

9
 可能是一生難逢的風雪吧?
 十四個小時匆匆趕路,雪自始未曾停歇;隔著車窗,白茫茫一片,只有突出於地表的灌木林,堅執直立的模樣,枝椏間負荷不住雪的重量,崩解如細碎的銀片。
 多少,感冒中的我,由於服藥後的頭疼及暈眩,不適之感令我有些微懊惱。何以選擇冬日重遊?台北,還有許多未竟之事,飛越萬里之遙,此時被風雪所困厄著。
 旅行,有時還是會力不從心。
 或者,因為病了,疲倦讓持續的旅行顯得更加艱難;此刻竟有深刻想家的強烈欲望……彷彿小孩和自己賭氣的任性。那麼,又為何前來?八年前同個時間初訪,八年後有重遊的理由嗎?
 也許明早,雪不再落下,低潮會昂揚為對滿地銀妝的感謝;如果風雪依然持續不斷呢?該去行走的旅程,還是必須完成。

10
 醒來,是在卡帕多契亞,怪異的石林間,回教寺院般的旅店床上,猛想起:昨夜書寫的手記顯得凌亂,一邊咳嗽,涕淚齊下……如果重寫或修改,反而失去最真心的表露,不是愉快的經驗;關於風雪的厭惡感,連思緒都難以集中,感冒藥錠似乎沒有效能。
 火山岩地下城市,昔日閃避阿拉伯軍隊的密道聯繫了教堂及住所,雪隱藏了避禍的古代土耳其人,亦同時隱藏著此時我不輕易呈露的情緒,歲月半百,終於清楚懂得,不再多言,甚至言不及義……這樣的悲哀是一再反問:自我果真在無形中,與這不真的塵世共庸俗,共沉淪。
 不就是對自我的許諾嗎?有一天,再來長年惦念的卡帕多契亞,單純的只是為了喜愛這怪異的石林,尖筍狀嶙峋的延綿兩萬平方公里,壯闊如荒原,卻彷彿童話意境的寧謐;半百的男子回來找尋他童年夢裡的幻境成真。

11
 還是冷慄風雪,以紅酒取暖。
 珠寶店及地毯廠,端出熱燙的蘋果茶,所介紹的產品卻是驚人天價,史書記載:「伊斯蘭的中亞人是天生好客,且善於經商」。
 從訂價三折喊起,止於五折,據說就是合理的價格。於是土耳其寶石、花紋地毯、彩繪瓷器,透過導遊,漫天喊價之聲。我則靜坐不語,抽菸、喝茶。
 偶爾視野不經意透過那窗簾空隙的玻璃窗,白茫茫積雪的小街,三、兩個覆著黑頭巾的婦人走來,因寒冷而紅著粗糲的臉頰,室內的暖氣,則乾燥得令人不安,睡夢裡,手肘及腳踝相互抓傷。
傾往一張潔淨、柔軟的床。
 被褥裡,一個暖熱等候,情欲糾纏,白皙豐盈的女子。
 不必詩,不必任何言語,窗外風雪再大,冷慄得更猙獰,都不去理會……不過,真的好冷。

12
 從安卡拉到伊斯坦堡的夜間飛行,晚上八點整的土耳其航空。
 行程原本沒有首都遊覽。風雪封閉了伊斯坦堡機場,從卡帕多契亞搭了近九十公里的車,抵達凱色瑞機場,航空公司人員一臉無奈的說:「機場向晚才會開放。」
 決定趕三百多公里路,到安卡拉搭晚班飛機。一路上依然是茫白雪原、無邊無涯……有種生命的坐困,不知前程如何的一無是處,挫敗且耗損,這樣的情緒一直氾漫不去;埋首閱讀韓國作家黃皙瑛厚重的小說《悠悠家園》,這才深知,難得讀到一本真正的好小說。
 才說不來安卡拉,還是冥冥中被風雪逼來了。凱末爾閣下,我們又再次相見,紀念館前,斜陽將落,殘雪更冷,土耳其國父靜靜躺在紀念館地下陵寢裡。遺物展示館,親切的看見蔣介石送給凱末爾的黑白戎裝相片,歪斜拙劣的題字,想是親筆,時為一九三五年秋天。

13
 百年前所構築,最後一任的蘇丹皇宮,左側的歐式庭園接壤著博斯普魯斯海峽;只有那近身可及的幽綠潮水,讓我感覺到生命真正的自由,而皇宮死寂如陵墓。
 巨大、沉甸的水晶燈,鑲金俗麗的法式宮廷,百年以來,蘇丹及其嬪妃、守衛及僕人,他們的鬼魂還漂流在這看似華麗卻早已腐朽的歷史深處嗎?所有視野所及,新的是複製,老去的則是敗壞的霉斑……這裡是伊斯坦堡重要景點「朵馬巴恰皇宮」,入場券美金五塊錢,折合土耳其幣八百萬里拉。
 寧可獨自散步在海峽兩岸,從亞洲搭渡輪到歐洲,不到十分鐘,鴿子大教堂前方的埃及市場,人潮熙攘的生命活絡,那才是真實的存在,認命的,勇敢的活著,我喜愛這種庶民性格。

14
 隔著濕濡,仍遺著殘雪的小巷,旅店的窗口正對著另一家旅店的窗口;似乎無人進住,夜晚來臨,對面的窗成了一方倒映的鏡,折射著海峽亞洲陸地的沿岸燈火。
 旅店前一整排賣羊肉串及甜食的商家,我繞了兩次,尋找一種土耳其東部高原出產的紅酒Buzbag。前日,在安卡拉機場菸酒販賣部買了一瓶,兩天後品嚐,驚喜於醇厚又帶有狂野的質性;在這以賣土耳其傳統吃食的鬧區夜市勤於尋覓,竟不可得,多少抱憾於心。
 找尋一瓶好喝的紅酒,竟也會因遍尋不著而悵然若失;印證自己多少不能免俗的為物所役,但必須承認:貪戀某種美好的味覺,一如邂逅慧質之女,正是生命意外的驚喜。

15
 哈沙克舞蹈,來自黑海對岸。
 長靴敲擊地板,發出尖銳的皮革磨擦聲;我正頹然的放下刀叉,烤得太老,堅硬如鞋底般的羊排,我無法強制自己下嚥。
 隔著舞台相望,二十多人的中國旅行團板著冷臉,連拍手都像極人民代表大會行禮如儀。除了語言相通,血統酷似,什麼都不一樣。在異國偶然相遇,不知從何而來的靦腆和尷尬,防衛般的相互閃躲……
 跳肚皮舞的女子,只有第三個,黑髮、褐膚,乳房妖嬈的魅惑才顯得如此蝕人;看那柔媚的腹部蛇般收放,豐腴之臀波浪般準確的跟著鼓聲,節奏的擺動……,安格爾畫筆下的拜占庭後宮女體,不就活色生香的重現。
 汲泉之女,令安格爾永恆不朽。
 手記至此,情欲之念無以保留,但願僅在未竟之夢持續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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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雄渾,船體橘色的俄國油輪,在二十公尺外,以最堅硬的鋼鐵之軀,無聲無息的逼迫而來;尖削船首明顯的紅星標誌劃破原是平靜的海峽水面,盪起洶湧浪潮,向我所搭乘的小汽船猛襲而至。
 這是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午後,小汽船正穿越橫跨歐亞兩洲的虹形吊橋。數以百計的海鷗被驚嚇得紛紛閃避,翅膀用力拍動的聲音令人驚心。
 明午,就要告別土耳其,只有這本手記繼續旅行下去。
 伊斯坦堡子夜又降小雪,我在乾燥燠熱的旅店床褥間呻吟、輾轉……,連夢都顯得疲憊不堪。遠方的孩子,在熱炙的碎夢裡時隱時現,是旅行中的父親惦念孩子,或是孩子遙喚而來夢中,或者,孩子就是我自己遙遠童年的驀然回首。

17
 最後一瞥,偉大建築師錫南在十六世紀設計完工的蘇里曼清真寺,我將在此後的歲月永心銘記;一如兩次在伊斯坦堡之路。  旅人還要飛行二十多個小時,才能返回又愛又恨的貪婪國度,航機怒吼著巨大推力的引擎,向前咆哮起飛,視野逐漸拉高,眺望這歷史永恆之都的古老建築,所有清真寺的尖塔,彷彿在同一時刻,發出喃喃嘎音的《可蘭經》文,再會了,我所鍾愛的異國。
 昨日向晚大市集店家,深諳英語的二十三歲帥氣的男子,向我提及弟弟正在伊拉克邊境待命,十萬土耳其子弟,即將投入極有可能的戰事,只等候美國的一聲令下。
 或許與我無關,聞言卻一陣刺痛。桌上是美味的烤羊肉,冰凍可口的啤酒,身旁是彩麗繽紛的絲綢、瓷器、地毯的叫賣聲。
我回家的長路,才正開始。 ●

2 Comments:

At 12:50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文學與生命對話-林文義

或者面臨真正老去,才首次認識自己白髮如雪冷,皺紋若旱地;一切皆應卸下,譬如記憶不再的悲歡與幽寒。寧願認命的輕闔雙瞳,默念昔日曾經書寫的文字,只有它是永遠的戀人……

1


遙遠的七十年代,一知半解的大量閱讀,關於卡里紀伯侖格言式的<先知>、安德列紀德手記體的<地糧>、泰戈爾詩歌<漂鳥集>乃至於卡夫卡小說<異鄉人>……我是個孤獨憂鬱的沉默少年,如何試著開始動筆書寫,反而是從王尚義蒼白悲觀的遺作<野鴿子的黃昏>所觸動,及後尋得普天版沈臨彬之<泰瑪手記>,驚艷於他文字的壯麗悲情,繼而昔之葉珊今之楊牧的散文初集深刻迷戀其內涵之柔美婉約,從此陷於其中反而難以自拔。
此時是三十年後的公元二零零三年仲夏,回首望而憶之,猶如歲月留下的痕路。三十年三十本散文著作,早年的風花雪月,未力求思想內蘊之深沉精進,僅懷著如同向所閱讀的大師致敬的莽撞狂熱,竟也不懼涉險的奔入陌生且未知的文學初旅。我以年少生命的愚癡,試圖探測文學的冷暖,或確切的說,是在孤獨與不被了解的前題下以文學書寫填充自我膚淺空洞之學識不足,小小的虛華與發表欲而已。

何以會執著於散文形式,行走半生?一是習慣於擅用的『我手寫我心』的表達方法,二是有意閃避詩、小說的體例混淆。其實捫心自問,是怕失去自信,若在詩、小說的領域中無法勝出散文,反會貽笑他人;多少呈露自我的不求變易以及不畏懼新的創作形式的懦弱吧?譬如在一九九零年出版的短篇小說初集<鮭魚的故鄉>【自立晚報】,就流於過度的意識形態而多少失去文學美質。而在一九九七年由探索文化出版的詩集<玫瑰十四行>,反倒像是十四首流行歌詞,詩的意念薄弱,結構不穩,都是促使自我往後幾年不敢再輕試散文之外的文類主因。副刊、文學雜誌亦早已將我定型於『散文作家』之類,似乎已成為文學烙印。

及至一九九九年初,忽而生命陷落無比低沉,年近半百又驚覺歲月已到世紀之末,竟然痛恨起自己浪跡塵世的現實無用;是什麼力量令我決絕的與自己的散文創作宣告暫別,而立願轉向我所陌生的小說,並且義無反顧的向前,如今想來是一種極其悲壯的自我割離。

這種自我割離,絕裂的生命作為,也正是我對文學創作的態度;我生性極其厭惡事物的一成不變及其重覆,哪怕在三十年的散文旅程之中,我猶如穿越黑暗無邊的茫然森林,試圖探測某些我所不知的祕境,運用多變幻化的美學思考的方式,呈現文學更大的可能。時而會憶及服役時,在冬寒暗夜的荒原演習短暫的歇息,偷偷的翻看康拉德小說<黑暗之心>的驚心狂喜,像小說主角上溯流向茫茫幽林中那條神秘、深邃的大河,要完成未可預知的結論。
世紀之末的一九九九年夏天,我開始撰寫在我心中纏繞了五年的長篇小說<北風之南>。

2

如果讓我選擇,依然會是文學作家之路。不知道有沒有人想過此一課題:宗教與文學是否意味著對抗?信仰和懷疑,群體或者單獨無關於提升或沉淪;坦白的明說:宗教不會容許文學的自由意志,更不用說是政治了。那是謊言和真實的絕對相異。我永遠不會相信文學要任由宗教或政治的擺弄操縱,良知是文學可貴亦可悲的本質,或有文學作家以文字歌詠宗教,也許是從其經典中獲取真理、智慧,我不作評論;若文學用以讚頌政治,甚至藉以討好當權者,這是污蔑、侮辱了文學之名。

文學前輩葉石濤有句名言:『台灣作家,有若野草,自生自滅。』

是這位橫跨日本與中國不同朝代,歷經二二八、白色恐怖時期被連誅入獄,苟活下來已然失去生命最初預期的青春、理想,幾乎破滅所有存活信念的卓越作家一生的悲壯感嘆。如今的台灣作家,願意以嚴肅文學為終生職志者,依然是野草般的自生自滅,除非寧為報喜之鵲,不做良知的烏鴉;真與美之秉持亦是文學遵循之人所能擁有的一絲尊貴與風骨。

我曾以『天譴的另類』形之於文學創作者。如是,自不必怨艾悔憾,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份恩賜,否則文學不會降臨於吾輩,是我們選擇了文學,亦是文學寵幸了我們,在這愈加冷慄的世俗紅塵,人類相對地看不清楚自我真正的本質,文學作家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放。流放不意味就是消極,而毋寧是更冷眼心熱的自我純淨,救贖過程。

所有的宗教信條,所有的政治喧嘩,終將成為自我綑縛的符咒,文學之存在,在於所有的爭奪與盲從紛擾之間,猶如一株樹木的陰涼,荒原漫漠之中的一叢幽靜的花朵,一片清藍的湖水或者是靜默飄過的雲影。壯闊與溫美皆俱,書寫者以真情著墨,閱讀者用心體會,每字每句皆如此知己、貼心,似無言卻萬千。

年少至今的生命信念,不變的是『自由主義』的堅持,放諸於文學創作乃至於昔日記者、編輯的職場經歷,到現在的媒體時政評論者角色,自由主義的理念於我一如文學的大植物園主義,我崇尚事物的看法保持某種必要的等距,尋求事物的本質與不確定性之來源,唯真是美,所有矯飾、虛偽、攀附皆為我所棄之。如此的個性,不免讓而今競相爭逐之人譏為『不識時務』,在這意識形態凌駕一切,只注重當前表象,而從不思及後事永續的粗暴島國,早已知悉自己是那般的不合時宜。

因此,我驚覺自己無日不沉陷於一種深沉的悲哀,卻不時的提醒、呼喚切不可因此餒志、絕望。近年來以小說行世,無不顯示其自我拯救、淨化的艱辛過程;不致與這只問立場不問是非的貪婪之地共沉淪共墮落。

常如是臆想:將來史家如何記載新世紀十年的台灣?從二零零零到二零一零,無恥失格的政客搭配蠶食鯨吞的財團鉅賈,藉『台灣』之名行擢掠之實,未來的子子孫孫前景堪憂,而文學竟是這般凋萎,商品化、速食化的出版品暢銷不正意味著人心不求深邃只貪淺薄的沉溺?幽冷黑暗的迷霧裡,相信仍有一群以嚴肅文學作為自我信仰的台灣作家,奮力以心血創作,猶如在夜暗之荒原點起一盞燈火。

3

散文三十年,剛好分割了三個階段。

小說家宋澤萊曾以『繼龍瑛宗之後又一哀美派自然主義的大匠』【一九九七年四月台灣新文學春季號】論我,這篇長達兩萬字的評論形容我的散文是『清明上河圖式的連作文學』,並將之分為:浪漫遐思期(1972~1977)、靜觀自省期(1980~1989)、傳記與報導期(1990~1994)、略休息再起步期(1995─),並將我歸納為『第二波鄉土文學運動中,廣度最好的一位作家。』自是不忍苛求的文學同儕之疼惜過譽。

自己來區別創作的三個階段,剛好是十年一種風格。最初執筆是從一九七零年起始,到一九七七年,時為求學、服役、求職階段,彼時未走入繁複多端的社會,加上那時的文學環境,散文大多是吟風弄月而無社會關懷,未能免俗的唯美浪漫,濫情纖柔,愛情侵奪於文字甚至陷溺迷障而不自知,雖亦有自然景物描寫,也流於過度渲染強化,也就是說,自我的文學風格仍未確定,因而導致停筆兩年,深切省思,而有宋文所稱『靜觀自省期』的降臨。

一九八零年前夕,復筆的首篇散文<千手觀音>,藉以投石問路,其實是茫茫前路,有著無以預知的惶惑,是李瑞騰與陳信元初創蓬萊出版社予以慷慨之援手,讓我股起莫大勇氣向前邁進。繼之的旅行令我原是封閉的心靈打開,同時台灣社會的民主、抗爭的衝擊,美麗島事件如星火燎原,一向怯弱、噤聲的自己,竟也不顧一切在往後的十五年逐漸融入其中,是旅行與政治全然蛻變了我的文學取向,這正是我的第二個十年,生命既是華麗亦是蕭索。人民、土地遂成為此後的散文主題。

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四年,可能是一生自許為最適意,抒放的歲月,那是我在自立晚報工作的七年,從政治經濟研究員、資深記者、副刊主編,自由主義、本土立場的報社容許我們發揮壯志,而少加干預,至今我仍心懷感激,可惜這個極有歷史美譽的媒體竟也逃不過資本家與政客的操弄,竟至壯懷未盡。

這期間由於副刊編務繁忙,散文規模逐漸回到婉約的懷人描景,未能像一九八零年到一九九零年期間的奮力書寫人民、土地之歷史宿命乃至人間萬象的悲歡呼喊。九歌出版社是那段風起雲湧的文學豐盈期最無私、無懼支持我的生命動力。一九九六年以後的聯合文學,詩人初安民以出版鼓舞我重新拾回昔時的熱情,逐漸回到內心的深邃挖掘,驚見又是自我的另一次散文的盛世,這是已近半百滄桑了。

<旅行的雲>【一九九六年十二月聯合文學版】、<手記描寫一種情色>【二零零零年三月聯合文學版】加上<蕭索與華麗1980~1990>【二零零零年七月九歌版】、<多雨的海岸1972~1977>【二零零二年九月華成版】四書,足可一覽我三十年散文之精粹;後兩書是為斷代精選作品,去蕪存菁,毋寧是對文學的敬意亦是對自我生命的負責,必須鄭重告之。

或由於面臨新世紀,或因為試圖尋得再次的文學新象,我投入了陌生如海的小說領域,彷彿浴火重生,有著新人的喜悅同時亦有老人之蒼茫。明白再現實紅塵裡無以獲得的幸福,難以為繼的盼望,乃至於困厄支離,僅能從半生堅執的文學創作中求得溫美的慰藉;小說有若長河上溯,密林探尋,彷如留予一個空蕩的舞台,等候我賦以佈景,角色扮演,燈光造成的迷離幻境,各式臉譜,多色一是,邪惡與純潔,背德或尊貴,誕生還有死滅……。

賈西亞瑪奎斯之魔幻寫實少人能及,台灣並非中南美洲,一如華人相異於拉丁民族的保守與奔放,可以敬佩卻無必要摹臨;他卻多少為我這小說的初習之人推開了一扇窗,引領我看見不同於熟稔的散文書寫的另一種風景。學習說故事,並且掀開偽善者花俏的假面,在這冷酷的首都,跨越河流,試著以小說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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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書信求教於文學,亦是三十年與作家相互取暖、切磋的方式;並非自謙,而是藉以獲得學習得多,七零年代前期,前輩詩人胡品清似良師又似姨母,她自始青春如歌的心靈讓我知悉文學永不老去。後期則與同儕交友,年少就以小說、散文聞名的王定國論交,時而以書信相互激勵文學的精進,至今依然。

陳芳明曾被故鄉阻隔了整整十五年,從優柔多彩的青年到激昂壯烈的中年,他在北美西岸,我在台北淡水河東岸,那時,『陳芳明』三字是個禁忌的名字,航郵信末秀致的署名有時是『陳嘉農』,有時叫『宋冬陽』,真摯敦厚如兄似友,雖流亡於異國,卻比膚淺的我更瞭解台灣,書信中指點、辯明文學的真情實義,是八零年代我最可感的抒情革命伙伴。

一九九五年底,據說是北美東岸最暴虐的大風雪來襲,我抵達了冰風雪凍的紐約,畫家黃志超夫婦帶我登上的東河岸邊的聯合國大廈第二十三樓,終於與傳說中的小說家郭松棻握手相見,那是距離我首次讀到小說<月印>【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一~卅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之後的第十一個年頭,才有幸親予拜訪。返台後時以航郵互寄,郭松棻不提他壯麗的保釣運動,少說他那秀異非凡的小說,信中問及的是他與我各自在童年誕生熟稔的大稻埕舊憶。除了八零年代後期,回返了一次故土,再也不曾踏上台灣故鄉,中風之後,復健期間,仍以顫抖乏力的左手,勉強捎信予我,令我不忍於心,倒是近年在故鄉出版了<雙月記>【二零零一年草根版】及<奔跑的母親>【二零零二年麥田版】兩本小說,印證他勇毅存活的堅韌。

是多麼令人眷念的文學情誼啊!書信聯繫著天涯海角,莫逆之心不就來自同樣是文學美神眷顧的子民,在我深陷生命低潮的灰黯時刻,接獲遠地來鴻,彷彿是荒原行路乍見的溫暖燈火,相互扶持,彼此激勵:要好好的活著,用心的創作,哪怕文學如此的孤寂……。

晨光乍現,我仍在埋首殷殷書寫。多少年不曾去探望我最初唯美啟蒙的胡品清?是我蒙塵久矣的心不再純淨所致的心虛汗顏,不敢前去,僅是短短數里的陽明山華岡。王定國應還在睡夢中吧?白天是事業有成的企業總裁,卻仍憂心敗壞的台灣,自苦文學的毫無出路。陳芳明奮鬥的教學相長,巨大的文學工程<台灣新文學史>已逐頁書寫到八零年代,而他如何描寫自己的流放歲月?至於最遙遠的郭松棻,身體的恢復是否日有進步?我應該給他寫信,問他,盛夏的紐約,心情是否還是冬寒?

5

座標不明,彷彿依稀的誕生緯度
初冬微霜的一九五二與一九五三交界;
你是戰後孤寂的嬰孩。

如何描繪,關於出生三日就被轉移
從一個母親到另一個母親?
裹著被剪掉臍帶未乾的絲微血痕不小心
依附的貧窮薄被,
嬰孩從出生就開始學習老去……

濛霧的童年之巷靜靜行走
沒有人告訴你,如何應對冷厲人世,
思考的導引,是窗外旅行的雲
蒼鬱的山與海;
心,總是搖曳一雙翅膀,向遠方

你是尋愛卻自始挫敗、被誤解之人
你是最遙遠光年,那顆最最孤寂的星球;
只有最深的暗夜,一盞燭為你點亮
兀自唱歌,你是這古老之城的漂浮靈魂。

曾經天真傾往
譬如一個完美、公義的國度
半生卻陷落在虛矯、欺瞞的野獸社會
誕生你的島嶼,竟如此蠻橫不堪
於是,你永遠在家鄉流亡

逐漸傾圮你原先堅信的城堡
決定把引為經典的信念焚為哀傷的灰燼
然後自我搗碎、重生,還原為最初的嬰孩
五十年前,這嬰孩早已老去……

如果你還具備著相信的能力就該學習遺忘
彷彿三十年前,就等待著愛的破滅
美德的動搖以及準備好防衛姿勢
半生回首,僅存一片頹然之廢墟

 --<五十歲>2002年1月16日聯副

這是寫給自己的詩,紀念半百生命印記。其實是在小說的書寫遇到困厄之時的餘緒,更遙遠的自我剖析、省思乃至於回憶的書寫形式毋寧是三十年前模仿沈臨彬<泰瑪手記>日記體(沈氏則自承是來自安德列紀德之<地糧>的寫法)。手邊攜帶著筆記本,逐日寫下生命所感之人事物,不同於散文題裁的單一主體描述,手記體文字說來跳躍,如黑夜焰火,卻比純粹的散文更有深沉、真實的力量;在於剎那的心境顯影,焰火、星光般的閃眩,雖可能呈現片斷、即興,卻時而意想不到的異色之美感。一九九二年五月皇冠版的<漂鳥備忘錄>一書,正是我從高中三年級到服完兵役那年的手記(1971年~1976年),如今重讀年少時光對情愛的純淨、文學之初涉、生命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也許愚痴卻益顯其珍貴而心疼。此類手記體文學,或亦是散文的旁支另類,卻可一窺作家在彼時的心境映照,而少單純在散文創作時多少的隱藏或矯飾;雖說以短句立即果決的論斷對某種現象的直覺,文學的美感及文字應該具備的技巧,缺一不可。
二零零二年七月中旬,完成了第二部長篇小說<藍眼睛>(二零零三年二月印刻版)之後的半年期間,也許是為了平撫下日以繼夜的小說接利後,從緊繃到鬆弛的狂亂心緒,我開始書寫手記<瓶中書>系列。相距近三十年,從嫩稚到圓熟,清純到滄桑,比起如一首青春之歌的<漂鳥備忘錄>而言,<瓶中書>毋寧是一本懺悔錄,歲月沉沙,身心蒙塵,卻也焠煉出厚實而穩定的生命體驗,其中對於台灣社會也有許多意見,主要是以省思自我的光彩明暗,毫不遮掩、矯飾的直剖內在;三十年來的散文歷程,我所不忘的真情實意及堅持不渝的『自由主義』,永遠在野的反對者就是特質。

6

新世紀之初,許諾以小說作為新出發點,竟在切割原有的散文創作慣性,同時怕因之年華漸老,安於現狀而停滯不前;毅然抉擇轉向小說是試圖考驗、挖掘內在潛藏的更大可能。
曾採訪過西班牙內戰,晚年嗜愛古巴風情的小說家海明威說過

『作家之於書寫,某些在於有過一個孤寂、不愉快的童年。』

誠如斯言。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北風之南>(二零零二年六月聯合文學版)正是試圖斬斷個人童年夢魘之作,遙想五零年代末期,雙親他們的愛恨情仇、風塵女子被環境、現實所擺弄,背景是國民黨政府遷台的十五年後,面臨二次世界大戰後,幾為美軍B29轟炸機群所肆虐,經濟、民生凋疲的台灣,驚惶未定的國民黨政府則以『肅清匪諜』之名,行剷除異己之實,遂其『白色恐怖』的黑暗統治。

我乃土生土長的老台北人。相同背景的前輩作家(延平北路大稻埕一帶)約略如:郭松棻、謝里法、東方白、莊永明等人,他們生於日治末期,我則是誕生於一九五二年、一九五三年之交的大龍峒豬屠口,後搬家到雙連的寧夏路、錦西街。雙親時而為貧厄的生計所困,我的童年必須自求調適,孤寂彷如陰影,愉悅就是眺望台北盆地西北方的兩大高峰:大屯山及七星山。或前往茶行街堤外的淡水河,兀自眺看蜿蜒入海,在黃昏時刻晚霞滿天,倒映著燦爛波光的壯闊河面,或發呆或臆想未來……小說中所描摹的東雲閣酒家、第一舞廳、迪化街城隍廟、北投溫泉、松山機場等等,說是小說背景,毋寧成為我孤寂童年的追悼。

這個長篇小說一直在心中構思多年,顯影的是雙親的年代,記載彼時的悲歡離合;或有讀者以二十年來慣稱的『鄉土文學』視之,一般論及『鄉土』二字,似乎已約定俗成是描寫農鄉、漁港等勞動階層,我卻寧以『本土』定位:凡是以雙足所行過,生養我們的台灣土地,不論鄉野或都會,寫出台灣人的生活、思索中的尊貴或卑微,皆是最典型的『本土文學』,或一概以『台灣文學』稱之最為允宜。

多年以來,憂心台灣文學的論者有人以『南北』分之所謂『台灣文學正統、主體性』,我則認為這種論述乃由於國民黨長期執政,對本土文學的蓄意輕忽,高揚『中國文學』意識所引致的反撲,該知:文學作家之所以書寫,不就出自於生命思考及美感追尋,除此之外社會的公理正義亦不可或缺,如此的文學傳統自然是『理想主義』的永生信念,舉世皆然。若為執政者所不樂意見到,是文學說出諍言實話,或許昔日與文學作家抱持著相同『理想主義』信念的反對人士,在他們獲得政權之後,由於政治的妥協或變質,逐漸忘卻往日的理想許諾,文學作家卻切不必跟隨起舞應和,這才是文學書寫足可感人且肯定自我的尊貴方式。

逆向而行,先以長篇小說<北風之南>完成叩問小說之門的試探,再以十個短篇小說印證自我從三十年散文的慣用型態轉換的可能,以我從一九八零年至今,參與民主運動及媒體新聞工作的經歷,書寫成<革命家的夜間生活>系列一書(二零零一年五月聯合文學版)。
這是我的第二本短篇小說集(第一本是一九九零年自立晚報版<鮭魚的故鄉>)相隔十二年的小說形式,共同點在於民主運動的主題,相異之處卻是前者趨於使命感的宣教意義大於文學形式,而後者卻警惕於前者的缺陷而嚴謹守住文學的美質,十篇小說分別從十種不同、寬廣的面向展延:政治犯、原住民、老革命家、政客、地下電台、醫生畫家、張學良事件、記者、學運世代、台灣民主國。

我不諱言有著巨大的企圖心,試圖以這短篇小說集連接台灣百年的歷史顯影;在私心的揣想則是一種自我的救贖。當然,我有明晰的意見,我曾經一心傾往投身的民主運動,在後記的一段文字裏,沉痛的感嘆:
『以文學的思考、理想的信仰去關懷台灣的反對運動,主要是想尋求一份真實的瞭解,瞭解之後卻是巨大的折傷。文學與政治,本來就是一種若即若離、忽明忽暗的對立,明知如此,還是懷抱著一份體恤之心,但終究是黯然告別。』

生命至此,已然無言。風起雲湧的『革命歲月』遙如漸去漸微的青春之歌,我從不後悔有過的堅信與耗損;文學慢慢的將我喚回寂靜的書房,在我深感絕望、沮喪的惘然之時,我慶幸能以書寫替代所有無以言喻的失志傷痛。

<革命家的夜間生活>將我在半百之年予以切割,一分為二,告別我狂飆、炙烈的過往,還我純淨、自在,全然的文學生活。我寫下來也完成了自我許諾的,關於童年的記憶以及未曾缺席的壯麗年代,彷如幻夢一場。

再也不必有感傷的莫名情緒,誠如文學摯友王定國勉勵於我的:『文學這種事業,本來就需要自己鼓掌自己前進;在自認為迷失的文學世界裏,發現迷失的尊貴。』

7

三十年的文學歷程猶如旅行。

事實上,我亦以持續的旅行試圖撥開視野,讓異國、本土的不同形貌豐饒我的書寫;我極厭惡題裁及文字的重覆,曾經在年輕時迷戀繪畫,線條及顏彩的變化以我自擬的高標準宣告失敗之後,反而形成文學的『圖像思考』模式,風格之形成,美感之誕生自此確立。

哪怕在寫實於新聞、政治事件,絕不流俗於粗陋的遷就;也就是說,我一直嘗試以映像畫面及圖繪乃至於詩的表現方式賦予文學多向的美感構成。堅信:文學美質在於將文字如魔術般的擺置、組合,如一組音樂,一幕戲劇。

第二個長篇小說<藍眼睛>(二零零三年二月印刻版)多少能較為符合此一標準的呈露,亦全然走出前三本小說有關自我生命體驗的限囿。像歷史借鏡卻可以審慎的避開被既有歷史所牽絆的困境,場景拉到三百多年前的西班牙海盜,拉回三百年後兩個眸如海藍的現代女子,組合成一個『隔代遺傳』的異想小說。

來自於多年來浪跡於各地的旅行所得,那些古老、美麗的文明,相異的族群、共同的人生交會,譬如情愛、認同和矛盾…...在昔日的散文裡已有多方討論,累積為此後小說取材的莫大助益,這是轉向小說之前所始料未及的福分;好像三十年的散文書寫正是為現今的小說漸進的儲備能量,這種驚喜在於長年耕植於一片靜美的花園,走出後穿過茂密的幽深森林,攀上岩岬,竟是無與倫比的壯闊群山層疊無盡。

而今,我仍固執的以筆書寫,遠離電腦。墨水接觸稿紙的那刻,對我就是一種愉悅,是偏頗的迷戀傳統的書寫方式或是懶得研習新的科技程序?對此拒絕潮流的格格不入,也許增添了編輯人員在排版作業上的繁複及不便,但求體諒我這與生俱來的執拗、迷戀手寫的樂趣,或者真的成為後來者所笑喻的『古今之人』了。

旅行與回憶組合了我三十年的散文風格,小說對我是一次全新的生命體驗,兩者之間包容而不相斥;可以跳脫私己的情緒流盪,冷眼心熱的進行毫無所知的文學冒險及探測,猶如在書寫<藍眼睛>小說之間,自我好似那艘從西班牙海軍叛逃的聖馬丁號船艦,沿著茫茫未知的遙遙航路,往東方前來。作者成了自己筆下的摩爾人水手,觀天象測潮水,海洋是祖先曾經策馬奔馳的北非大漠,在無邊的航行孤寂中,自得一種生命的自在與遼闊。

忽而回首,兀自已然陌生的自己十八歲之青澀、羞赧的文學少年,在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店樓下,向著閉目沉思的詩人周夢蝶先生怯怯問及:我,可不可以買你的<孤獨國>?請前輩您為我題字簽名?可以嗎?

而後是十年後生平獲得的第一個文學獎,驚喜的因之結識了同時領獎的秀異作家,像小說家黃凡,詩人夏宇……第二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類銅鑄的獎牌現今已鏽痕斑剝,彷如流失的歲月不再,我卻依然在默默書寫。

第二個十年,奔走在新聞採訪及民主運動的激情之路,自己個人的情愛、幸福亦因忽略、任性而破滅、崩塌,起伏多端的悲歡離合一再來去激迴,暗夜獨自飲泣,只有燈下的稿紙無聲呈現我藉以存續生命些微的自信與堅持。

穿越第三個文學的十年,明白自己除了文學安身,已是一無所有,半生華年彷如一盹醒轉皆已滿園落葉,徒留幽然不語……。

動靜之間,只有文學不渝如永遠的戀人,而茫然的未來,早已不敢臆測及盼望,我從書桌前站起身來,思忖片刻,又坐了下來,毅然拿起方才放下的筆,繼續進入書寫狀態。

二零零三年八月二日台北大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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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 12:35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小站等車



  常常搭乘第一班早車到淡水去。

  北淡線從台北後站開出的第一班列車是清晨四點三十五分,如果是在冷慄的冬天,離破曉還有好一段時間。獨自站在燈光稀微的月台,微呈淡藍的霧氣從長長的鐵道那端若有似無的飄浮,好像是某種蠕動著的靈異生命體。

  小站是日據殖民時期留下來的,可以清楚的看出還是保持最初的建築形式,木質的牆板以及格狀的窗櫺,剪票口木質,約有一人高的粗柵欄。第一班仍未從台北後站開出前,小站裡的站務員們仍裹在厚重的棉被裡熟睡,他們似乎是忙了一整天,晚間就睡在隨便放置在辦公桌上頭的木板上,頂端還懸著一頂舊式的蚊帳。

  然後他們準時的打開了小站內外的燈光,並且帶著濃重的睡意,開始賣票──排隊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們,我認得他們,老人們對我也熟悉;他們幾乎風雨無阻的每天在小站搭第一班早車,到十多公里外的溫泉小鎮作健身運動,然後洗完溫泉浴,滿意的轉返。

  老人們十分的害達,由於常常搭第一班早車,在小站等車的時候,總在不經意的對望時,會投遞給彼此一抹善意的微笑,久而久之,自然的交談也成為一種必然了。最先,他們對於一個年歲差距這麼大的後生晚輩,會單獨出現在小站並且買了去淡水的車票,與他們一起等車,感覺到十分奇怪──以為只有老人才會透早出去運動,你這麼早去淡水?去釣魚啊?首次的交談是這樣開始的。

  然後,從燈光昏暗的候車室到逐漸拂曉的月台,他們三五成群的打開話題;無非是談論彼此自家兒女的種種俗事或議論親朋的近事,誰又做公做婆,誰又遇到病痛乃至於傷逝等等,或有欣慰,或有痛惜,對這群老人而言,他們千山萬水走遍,人間的酸甜苦辣已是尋常的小事了。

  在逐漸拂曉,淡藍的霧氣裡,老人們微笑的等待第一班早車;彼此相望的眼神在昏暗的月台燈光下卻顯得格外的堅定與信賴。我常常和他們一起靜靜的等車,總是感到有些心虛、無措,是因為自己還有好一段人生要走。

  靜靜望著等車的老人們,無從、惶惑的卻是自己。



  很多年以前,我獨自在遼闊的嘉南平原旅行。

  到朴子站等糖業小火車,打算在向晚前趕到嘉義市。

  遠方鉛灰色的天空雷聲嘩然作響,墨黑的綣雲逐漸湧漫開來,浪濤般的踩著茂密的蔗葉尖猙獰萬狀的撲至;隨後是豆粒般的傾盆大雨,潑灑在遼闊的嘉南平原上。

  我在小站的詹下避雨,內心隨著大雨而潮濕得很。我走進候車室裡,一個手裡提著鉛桶,穿著國中制服的男孩向我走來,指著鉛桶裡用敲碎的冰塊凍著的蘆筍汁──要不要涼的?我正焦慮的等待雨停,沒聽到他的話──要不要涼的?要不要涼的?小男孩的聲音提高不少,讓我驚嚇了一跳。

  給我買一罐蘆筍汁好嗎?他有些腼腆的說,臉紅著。

  喝完蘆筍汁,找不到果皮箱丟空罐子,正在極力尋覓的時候,一個戴著斗笠,褲管捲起一截,穿著一雙塑膠拖鞋的男人卑屈的挪身過來──我替你丟掉。說著很快的從我手中接過空罐子,然後繞到剪票口那頭,又很快的走回來,大概那裡有一個果皮箱。

  能不能給我一支菸?他囁嚅的說。原來我胸袋裡那包長壽菸露出了上端,我遞了一支給他,並且替他點火,自己也點了一支。他抽了一大口,然後露出了很舒服的表情──你要去北港還是嘉義?我說嘉義。你不像在地人,頂港來的是不?我笑著點頭──台北。

  然後,他開始談起這一季的農作情形,他說他種過蘆筍,現在種西瓜,似乎是有很多的委屈與不平──你們台北西瓜算片的,一片貴死人,我們原產地俗得有時就剩去飼豬;最怕落大雨,像這種大雨,埔墘的西瓜會爛掉,如果再做大水,那就血本無歸了。他說得痛心疾首。

  他再向我要幾支香菸,然後稱謝的奔入大雨中。

  這傢伙,常常就來車站要菸抽。那個滿臉笑意的站務員坐在售票處,遠遠的對我說。我看著外面逐漸轉小的雨勢說──雨要停了吧?他笑說,已經半個多月都沒下雨了,這樣一場及時雨很好,尤其是對種甘蔗的人。

  幾個商職的女孩擠過去買車票,他還是一臉溫暖的笑意,魚尾紋很深,制帽下虬張出來的一叢頭髮,黑白相間。我們仍然延續這遠遠的交談。做幾年了?我說。光復後到現在,快三十冬了。哦,車要開了。他提醒著我。



  那次,是在台灣東線的鳳林車站。

  從月台遙望鐵道的盡頭,由於明顯的坡度起伏,可以清楚的看見,鐵道那端是架在一條狹隘的路上,幾個小學生騎著腳踏車從鐵道橋下輕盈的滑過。秀致的海岸山脈在前,壯麗雄偉的中央山脈在後。春末清爽的早晨,寂靜的東部小鎮,遠近的房舍隱沒在翠綠的香蕉樹及高昂的檳榔之間。玉米田正在抽芽,有人在車站邊曬金針菜。

  我看到一個憂鬱的母親正在送別回來作客的兒子及媳婦,這個母親有一雙深邃而美麗的眼睛,屬於這塊島嶼原住民的。削瘦頰間仍有清晰的藍色黥紋,她低首跟在兒媳的後面,沒有流淚,而那雙眼睛所無法隱藏的關愛,卻讓我感到一種心折。

  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這母親等到兒媳在月台站定,開始用著溫婉的聲音不知向兒媳說些什麼?並且充滿憐愛的接過媳婦手裡,用絲毯裏著的嬰兒,笑出一臉皺紋的香著嬰兒的小臉頰,香呀香的,竟看見這母親偷偷的拭著眼裡的淚水。兒媳雙手提著好幾包行囊,焦急的往花蓮的方向看,鐵道遙長的伸向遠方,幾隻鴿子從頭上鼓翼飛過。

  我認得這對年輕的原住民夫婦,在前兩天狂熱的豐年祭裡,這對夫婦穿著他們的傳統服飾,與各地返鄉的族人們手拉手,豪邁的唱歌、歡叫,並且暢飲自釀的小米酒。在夜晚焚燒的篝火堆前,他們是多麼的快樂,拋開在異鄉用勞力討生活的辛苦與屈辱,看他們的歌舞多麼歡悅。

  豐年祭過去,他們也必須要回到社會現實的奔波裡。做粗重的勞動工作,當建築工、漁撈船員、工廠作業員,甚至有的原住民女孩,要用肉體去換取生活。在茫茫的塵市角落裡,我常常會遇到他們,卻又陌生的擦身而過。

  列車拉著尖銳、急促的笛聲進站,這班列車的終點是台東,不知道這對年輕的夫婦到了台東,還要轉往哪裡?

  他們抱著嬰孩上了車,坐定下來。母親隔著被巨大玻璃封閉的車窗,比手劃腳,急促的說著什麼,我聽不懂,可能是要兒媳保重的叮囑吧?兒子在車窗裡作了一個告別的手勢,媳婦則忙著哄忽然哭泣起來的嬰孩。

  列車離開時,這母親追趕了幾步,然後放慢,歇止,一隻揮別的手乏力的搖晃著,卻停在空中,久久沒放下來。



  一大群笑聲喧嘩的少年男女,要到十分寮瀑布去。

  他們帶著手提立體音響、烤肉用具、各式色彩鮮艷的旅行袋,三五成群的聚在這煤礦小鎮車站的月台;我和他們一樣,要搭這平溪線的柴油火車到十分寮瀑布。

  小站因為有了這群青春燦放的少年男女,一時顯得格外的熱絡。有幾個就嘴裡嚼著口香糖,和著節奏在已經十分斑駁的月台上跳起霹靂舞來。

  基隆河靜靜的從小站左側流過,對岸的礦場交錯的小鐵道,幾部運煤輕便車停駐著沒有作業,洗煤場不斷的將黑濁的污水排進基隆河裡。一班東線的自強號列車快速的通過小站,少年男女們大聲的對著疾馳而過的列車歡叫。

  我靠在站牌上,看著那群歡悅的少年男女,兩旁高聳危傲的峭壁,不知道內裡蘊藏的煤礦是否快被掘光?無雲的澄藍天空被峭壁兩邊壓逼成一條狹長的帶子。

  身後有細微的敲擊聲隱約傳來。回過身來,兀然看見一個清癯的婦人攙扶著一個戴墨鏡、手裡持著盲人專用白色手杖的老人。那麼緩慢卻一點也不焦躁的點著地面。

  火車還沒來嗎?阿秀啊。盲老人問這清癯的婦人。

  就要來啦,阿爸。這個叫阿秀的婦人漫聲的回應。

  車票是到三貂嶺沒錯吧?盲老人揚揚臉,關切的問。

  阿爸,您放心啦,三貂嶺對啦。婦人把手裡的兩張車票放到盲老人的右掌心,並且幫他五指回握,好像這樣可以讓她這充滿關切之情的父親有所心安。果然,盲老人欣慰的點點頭,再把車票交還給這清癯的中年婦人。

  目睭沒看見以後,就沒再返來咱三貂嶺……故鄉哪。盲老人感慨的說。婦人似乎沒有在聽,盲老人繼續說下去──做囝仔的時候,放牛就放到燈塔邊,唉,少年就隨妳阿公去做炭坑,做一世人,卻來目睭青瞑……

  只是有一個心願,就是返來三貂嶺看看。他繼續說──有人笑我說,目睭沒看到的人,返去故鄉要做什麼?我跟他說,雖然沒看見,腳踏在那裡也知道那是三貂嶺。

  阿秀啊,妳有在聽我講話嗎?盲老人問。

  有啦,阿爸,我隴嗎有在聽。婦人淡淡的回答。

  那些青春燦放的少年男女笑聲、歡叫得非常喧嘩。

  盲老人的唇畔幽幽的浮起一抹笑容,那樣的無怨無尤。






回眸還是,詩﹝節錄﹞ ● 顏艾琳


林文義不是一個好詩人!

他的詩還有寫散文的調性,畢竟他寫了一輩子的散文;他的詩,有很多重複的詞句跟意念,宛如「波麗路」音樂反來覆去;最糟糕的是,他太像一位真正的詩人,所以就不是一個好詩人了。好詩人不會100%風花雪月,但林文義偏偏是這樣的詩人。咦?我說他是詩人了嗎?

好吧,一個人過了五十歲才學寫詩,而且還寫出<錦小路>、<港邊旅店>、<淡水,還予過往>等詩作,其中畫面佈局、詩句的凝煉,意象句的形塑都達到新手之上的水平。林文義是一個十足浪漫、憂鬱的詩人,加上他傳奇的人生,堪稱現代版的徐志摩。也許我這樣評論他,有人要不服氣的!那麼,試舉出某人還會像林文義一樣,憂國憂民的青壯年時,從事黨外運動,並以一介書生進入媒體工作,為時局寫下時代百姓跟文人的心聲?還有他那狂狷豪放亦溫文的儒俠形象,陷於江湖風險中仍維持一種不屈服的身姿?對好友們的情義,對戀人們的眷戀與難捨,這個人,活了五十多歲,還有一種教人難以消受的天真與浪漫呀!

(以下省略)

2007.12幼獅文藝 刊登

作者簡介:
林文義,一九五三年生於台灣台北市。主修大眾傳播。曾任出版社、雜誌社總編輯、報社記者、研究員、《自立晚報》副刊主編、國會辦公室主任、廣播、電視節目主持人、時政評論員。現專事寫作。十八歲初旅文學。散文行世三十年後潛心小說;五十三歲習詩,以「旅人與戀人」系列叩問幸福之義。著有散文集:《幸福在他方》、《蕭索與華麗》等三十冊。短篇小說:《鮭魚的故鄉》、《革命家的夜間生活》、《妳的威尼斯》三冊。長篇小說:《北風之南》、《藍眼睛》、《流旅》三冊。

《旅人與戀人》
作者:林文義
出版:爾雅出版社 2007.10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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