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0月 19, 2010

角力

光影迷離
◎林文義

她,在我六樓副刊編輯檯前坐了很久。這樣地角力般僵持,令我一時之間不知所措……北美回來的前輩小說家,親自帶來一疊十萬字的小說稿件,要求以最快速度連載刊出。之前時刻,請她給我翻閱片晌,我凝神虔誠拜讀,前輩作家一雙鷹目直視,我請編輯奉茶以待,她沒有端起那微燙的白瓷茶盅,一再急躁地追問:可不可以快刊登?可不可以?你,立刻給我確切答案!我漫聲應答:讓我再拜讀幾頁。前輩作家巡搜著我俯首細讀的專注,逐頁循字逐句,無以掩飾地偶爾蹙眉、狐疑的我之神色終於引爆她的不耐與微慍:請你快決定吧!三個月後要在台灣出書,拜託你,全文刊完。

前十頁,中十頁,後十頁……六百字手寫稿件瀏覽而過,平庸而凡俗,心裡冷冽而失落了。忽然憶起少時讀過法國早慧作家莎岡小說:《日安,憂鬱》幾乎驚為天人,往後的莎岡卻早已沒有如是的亮眼之作。前輩作家帶來一部全然失手的長篇小說,用或不用?我陷入天人交戰之中。從海外歸來,文學從事半生的前輩小說家,如若斷然排拒怕人在座前有傷敬意,貿然輕用,良心又對不起讀者,怎麼辦?終於,我勇敢抬起頭來,冷靜地面對她。

副刊摘用三分之一可否?月底連載。這是我百般無奈的允諾,祈盼前輩作家應聲說可以。沒有回話,只見一張激怒出青筋地不以為然的冷傲──不行!十萬字一定要全部刊完。我挺直腰身,不知如何是好地苦笑了,不是對她,而是向著副刊編輯同仁;顯然,年輕的他們比我更明白地顯現出慌亂、不安。我絕不能因此動搖了同仁的自信與工作上的勤奮,我沉定、不帶任何情緒地說──就三分之一。請大姊見諒,敝刊待登稿件很多,我們已經優先將您作品插隊了,請原諒副刊作業的難處,感謝。

冷空氣凝滯。前輩作家咬牙切齒,我與之隔著一米之遙,卻彷彿海角天涯之遠……就這樣決定吧。我緩緩起身,象徵送客的無奈示意。真的很不願意如此的不歡而散,身為副刊編輯人,好作品到手,歡迎都來不及了;問題是,這小說的水準,早已無她年輕時的銳氣與創意。凝滯著、僵持著……一聲悶雷般地抗議──今天,你若不答應全文刊登,我就坐在這裡,不離開……我,毅然離座,頭也不回。

十分鐘後,返回編輯檯,前輩作家已憤而下樓(同仁告之)。我天真地以為事情已告段落,案前電話驚然響徹,竟是報社發行人,這同樣是從北美大陸回來接掌父業的儒雅醫師,天生的老好人在電話裡說,前輩作家在發行人辦公室,指摘我「態度傲慢」。我只能簡單稟報原委,他息事寧人地說:你就勉為其難吧。

勉為其難?彷彿一記悶棍猛地敲擊下來。發行人電話掛下,我無力地輕歎、搖頭,又接連另一個電話乍然而至。總主筆,我的詩人老友,無奈地乾笑幾聲,感同身受地微歎──你,辛苦了。以前我在副刊時,這種事遇多了。唉,你就委曲些吧,刊出了事,人家都直接找上發行人了。算了,當做沒看見吧。

推開六樓通向陽台的落地窗,我兀自點燃香菸。黃昏暮色一片金黃的微炙悶熱,我必得自嘲、自慰般地忍受這種不潔的悵然;大屯山、七星山在此向晚猶若剪影延綿,一架從林口台地逐漸緩降到淡水河左岸的三重市,接近右岸大龍峒的民航客機,白鳥般地輕盈如雪片飄過,我的心在盛夏此刻,竟是異常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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