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0月 20, 2010

光影迷離

光影迷離
◎林文義

無以容身在你虞我詐的現實環境,難以置己在虛矯偽飾的工作職場,毅然決絕辭卸編輯職務,亦同時遺憾地折裂一廂情願的傾圮友誼。自問:這般癖性,如何與世俗共沉淪、同墮落?自以為是高標準的律己求它,事實是阻礙他者的絆腳石,人間多端,所為何來?

失業固然沮喪。我買了一盒巧克力回家,餵食五歲女兒,看她圓胖、白皙的稚顏浮現驚喜的笑意,我傷楚之淚幾乎奪眶而出……女兒啊,妳竟有一個如此無用、失敗的父親。悄默坐回書房,拿出蒙塵久矣的白紙及筆墨,繼續以漫畫、插圖做生涯;大報副刊主任的大學老師,好意探詢我是否有意願前去任職?如同大旱甘霖,多麼感心激動,預先告之已簽呈上去,而後卻杳然無息;不是老師的推薦不力,卻是我暗地參與黨外反對運動的行止,報方高層難以接納,可能也帶給老師些許困擾與不安,這是年輕、率性之我應得的反挫,怨不得人。

女兒的母親多少微慍,印證我是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僅堅執所謂的「理想」,現實謀生基本的索需竟困頓若此,如何養兒育女?如何維持一個家庭最起碼的安定?顯然,我是做不到她的要求,怒斥丈夫是自私之人,繼而形成逐漸疏冷的漠然、難捺,幾無對話的往後可能……她,沒有錯,是愚癡的我不符合這女子最初地期望。我總懷抱著一個單純、無瑕之遠夢,構築一個美麗、靜好的家園,伴隨妻兒平安到老;耽溺於「理想」的「自私」者,卻在無意之間,裂解此一原該化夢成真的願景……終究覆水難收,昔夢已滅,徒留自譴以及微憾。

幾個月後,竟然置身於生命難以想像的陌生之鄉。任職於香港外國通訊社的少年摯友,詢之我協助採訪意願,曾是台大外文系的港、英混血兒的帥氣男子,將我帶領到戰火延綿的荒原國度:阿富汗。台灣護照遞入印度新德里國際機場海關,換來嚴苛而微帶侮辱的質疑;分持港、英雙護照的摯友拍案怒斥,非以曾是印度前殖民地的民族傲慢,而是工作憑證明白標示,我這台灣人乃是這家舉世聞名的外國通信社的「臨時聘僱人員」,採訪團隊一定必須全員經過印度,再往西北邊境進入巴基斯坦。

遙遠的阿富汗,六月星光滿天的磊岩山脈層疊延伸,少時讀到地理課本上的「白夏瓦」真切地抵達。對通訊社主管的摯友而言,是份內工作,於我來說,卻是憂喜參半的意外旅人;我來此之前並未預告家人、朋友,只是為了一份猶若速食店打工般地性質;疼惜我的少年摯友知我失業不捨,以十五天付我美金兩千塊錢為酬,盼我前去戰火中的伊斯蘭之土,條件是我必得絕對保密,否則怕出境不了台灣。

近三十年後,午夜夢迴,偶會閃眨過阿富汗的剎那片景,一生至此,依然不曾仰首見過晶亮如鑽的滿天星光,閃亮得令我幾乎泫然淚下般之純淨,卻很少在自我的文學上詳細書寫;彷彿神啟般地懾慄,伊斯蘭信徒的喃喃禱告,在俄國隼梟式攻擊直升機的巨大陰影下,被燒夷彈焚毀的村落與婦孺,淺薄如我,竟然拙於描述……更確切說,我只是為了一份工作藉以謀生,百年異國的民族悲劇,千迴百折,我能置言何如?往後,這片斷的「臨時打工」的「外勞」之我,追隨摯友,去了彼時還是印尼統治下,未曾獨立的東帝汶、北呂宋親見毛派游擊隊領袖,那是政治,無關於我的文學。

港、英混血摯友不幸葬身於巴爾幹半島,似乎是波士尼亞與塞爾維亞的種族之爭,也不知道是何方的狙擊手?據說,我的少年摯友只是從旅館穿過街道,僅為了在採訪空暇想去享受一杯黑咖啡,俄製AK47的子彈穿透太陽穴……得年四十歲;兩年後,他的遺孀才以一封寄自吉隆坡的英文信告之我此一噩耗。

後人讀我散文,欣羡遍行五十餘國之經歷,事實上是匆然一瞥,大多是荒蕪廢墟的內戰之地;八○年代,我逐己於外,彷彿漂鳥孤獨遠颺,家人、朋友時而難覓我飄忽身影,迷離般失蹤,以為我的旅行僅因為文學,如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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