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9月 08, 2011

和風旅人

筆會相中郁雯的「三支酒瓶」
by 曾郁雯
接到中華筆會的信件,告知將翻譯郁雯收在新書“和風旅人”中的文章「三支酒瓶」,真是莫大的榮幸!
這篇文章英譯後,會以中英文刊登在中華筆會的季刊、筆會網站和國立台灣文學館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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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支酒瓶
/曾郁雯

決定要去福岡拜訪詩人王孝廉教授和由布院泡溫泉那一刻開始,我就非常期待。
原因很簡單,這是年近半百的我第一次出國自由行不必安排行程,只負責發了一則簡訊,告知苦苓大哥護照號碼和英文名字,其他的,全權由他負責安排。
一行四人,苦苓和女友,我和老公阿義。苦苓的女友是位教鋼琴的美女老師,幾年前兩人因參加同一個旅行團認識,變成戀人後當然天涯海角四處雲遊。有這樣的旅行達人同行,我們當然很輕鬆,直接約在機場見。
雖然如此,在喝咖啡等待登機的時候還是有點忐忑。除了苦苓和阿義是將近30年的老友,其餘三人都是初次見面,五天四夜的行程不算長,但兩隊人馬的習性彼此並不知曉,旅伴是旅行中最重要也最危險的部分,即使親如情人、夫妻、家人或好友也不一定是好旅伴。咖啡還沒喝完,危機就在苦苓的話中解除,他說:
「真不好意思,訂這麼早的班機,又要提前到機場,所以抵達福岡後先休息,睡飽了再各自去逛,只要晚上一起和王老師喝酒吃飯就可以。」
事實證明接下來幾天,我們都採同樣模式,白天各自行動,有時還會在街上偶遇,每天晚上一起喝酒吃飯聊到深夜,果然是好旅伴。
王孝廉教授筆名王璇,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後,留學日本,現任日本福岡市西南學院國際文化科教授,是目前海內外專研中國神話的重量級學者,在日本執教近30多年,在台灣以散文、小說、歷史評論聞名。
早年最著名的代表作是《花與花神》、《春帆依舊在》〈洪範出版〉,第一本小說《彼岸》〈洪範出版〉,轟動海內外文壇。
1979年寫《春帆依舊在》的時候,他剛從廣島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兩年,進入福岡西南學院任教,卻依然在書中勇敢批判日本軍國主義對台灣及中國的傷害,書中收錄唯一的一篇小說「再見南國」,寫一群日本及留日的台灣教授、學生在南國酒店和台灣小歌女駱霜的故事,充滿人道關懷,因為他以魯迅為師。
寫完小說他就不寫了,從不自許是作家,但文壇後輩如阿義者卻十分仰慕他壯闊而優美的文筆,更羨慕他的瀟灑俠情!1989年阿義曾和詩人向陽一起抵達福岡拜見他心目中的偶像。苦苓在電車上說他是隔年1990年來福岡見王老師,那是他第一次喝“燒酎”,喝到完全不省人事!只記得計程車司機將爛醉如泥的他送回旅館房間,從他皮夾拿出車資,找完錢才離去,這種義舉讓苦苓感念至今。
我們相約在福岡藤崎站相見,每過一站阿義和苦苓這兩個漸老的男人就越興奮緊張,一直描述當年的情景,臉上竟然洋溢著青春少年的光彩!阿義又開始陷入他的小說情節,幻想著說:
「等下一定會看到豪邁的王孝廉,穿著帥氣深色長大衣,瀟灑地站在車外迎接我們。」終於到了藤崎站,我們開始四處尋找穿著長大衣的豪邁男子,卻看到頂著一頭灰白卻依然茂密的髮絲,兩道彎彎的粗眉,蓄著鬍鬚,穿著短夾克卻一樣瀟灑帥氣的王老師,笑咪咪地朝我們走來。
管他是不是穿長大衣,阿義和苦苓一個箭步就衝上去和他擁抱,三
老男人淚光閃閃,這二十年來各自經歷的悲歡離合就像一節一節車廂飛過,什麼都來不及說。
只是這回都特別帶了女眷來見老大哥,王老師更開心,說他好久沒和台灣美女喝酒,加上博士班學生,來自淡江中文所的周宏仁,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居酒屋殺去,一如二十年前,重溫醉夢。
菜一道道一直上,酒一杯杯一直喝,剛開始先喝啤酒,2010年限定製造,岩手縣遠野產百分百麥芽一番搾的麒麟啤酒;之後換上20年來讓苦苓難以忘懷的燒酎;燒酎是南國男人的大好物〈最愛〉,這種賣燒酎的小居酒屋又叫“燒酎屋”。王老師準備了本格芋燒酎“黑霧島”,大正5年〈1916年〉霧島酒造創辦人江夏吉助首次加入「黑麴」釀造燒酎,開創了霧島造酒的歷史;使用最高品質的「黄金千貫」甘藷做為原料,本格指只蒸餾一次,保存了原料的最佳風味,酒精濃度25度,日本人的喝法是夏天加冰塊,冬天加熱開水1:1對著喝,標榜芳醇絕天下。
他們兩師徒對台灣現狀都瞭若指掌,在日本博士生陪教授喝酒是很正常的事情,他鄉遇故知當然是人生一大樂事,黑霧島又是這麼芳醇順口,酒逢知己千杯少,希望趕在明年退休前拜王孝廉老師當指導教授的宏仁好忙,酒一杯杯一直倒,手沒停過,熱水一杯杯一直加,邊調邊問:「臺灣人都這麼會喝嗎?」好像忘了他自己也是台灣人!
第一瓶酒敬三十年的青春歲月。

※ ※ ※
我們把第一天和最後一天的晚上都留給王孝廉老師,中間兩天去由布院泡溫泉,隔天一早就搭火車出發。苦苓也是有做功課的,在台灣就請旅行社買好“由布院の森”車票,雖然“由布院の森”一天只有三班,但我的好友同學梁旅珠在她寫的《日本夢幻名宿》〈時周文化出版〉書中說:
「即使其他火車的時間對你而言方便一百倍,至少去的時候要坐一趟喔!」
我們很幸運來去共坐了兩趟。
旅行久了從很多小細節就知道行程是否順利,從在福岡博多車站等候“由布院の森”開始,我就知道即將到來的這兩天會是非常愉快的日子。
火車月台上用代表森的綠色圖案標示位置,簡單明瞭;當綠色的“由布院の森”準時駛進站台時,大家的心情簡直達到沸騰狀態,;一上火車觸摸到光可鑑人、柔潤溫暖的木質桌椅、地板,彷彿瞬間置身在由布院的森林中。接下來就看到幾乎所有的女生都坐立難安,等到廣播宣佈可以開始購物了,大家就馬上行動,恨不得把目錄上的禮物和食物通通買回家。東西搶完了、咖啡喝完了,還有車掌先生和小姐拿著標示當天日期的牌子,借給你火車司機和車掌小姐的帽子,幫每一位有興趣的乘客拍照,真有趣,好像小學生郊遊。回程時除了繼續上演搶購秀,美麗的服務員還會請吃糖果,因為她等下就會端出由步院好吃的冰淇淋和起士蛋糕,懂意思吧,趁融化之前把握最後機會再嘗一嘗香濃甜美的滋味,留下難忘的回憶。
由布院因為位在大分縣,有其得天獨厚的條件,依山傍水四季分明,除了溫泉是最重要的經濟命脈之外,大分縣豐富的物產更是他們的驕傲。不管農漁牧,他們都一心回歸自然,健康的米、有元氣的野菜、重建自然養殖生態的牧場,讓每一口食物都特別好吃,充滿大地氣息。
我們住的旅館「由府兩築」是大正時代的庄屋移築而成,洋溢樸素的民藝格調,平易近人,小小的家庭風呂兩個人泡剛剛好,住宿的人不多,只要把門口的牌子翻到“使用中”,幾乎都可以泡到過癮。他們家的味自慢是地雞飯和每朝手做的豆腐,原汁原味,有媽媽的味道。
相對於由府兩築的庶民風格,由布院的御三家「玉の湯」、「龜井別莊」、「無量塔」,也是有生之年值得入住的旅館。他們都有部分對外開放的餐廳或咖啡廳,如果沒有充裕的預算或訂不到房間〈尤其是無量塔〉,至少要去喝杯茶或咖啡。
當然由布院已經列入我們一定要再重返的地方,短短兩天意猶未盡,難怪被日本OL上班族女性票選為第一名的溫泉旅遊勝地。帶著被溫泉泡得酥軟放鬆的身心,依依不捨地回到福岡,剛接完風的“酒黨駐日代表”王孝廉老師又等著為我們餞別。
酒黨的成員很固定,不必改選,永遠的黨魁是曾永義教授,永遠的秘書長是作家莊伯和,永遠的駐美代表是楊牧教授。王孝廉老師才高八斗,阿義和苦苓30年前都是陽光小集詩社的成員,仰慕王老師至今。當晚移師台灣同鄉開的餐廳翡翠園,王老師有備而來,除了宏仁之外又帶了另一位女得意弟子金繩初美女士,她已經跟在王老師身邊20年,現在是全世界研究雲南麗江瀘沽湖專家。
三天前我送老師《京都之心》當見面禮,一開始吃飯就先回送我一本奈良女子大學文學部出版的《奈良巡禮》〈暫譯〉當回禮,勉勵我要好好繼續寫。
酒也備好了,同樣是2010年限定麒麟啤酒打頭陣,接著上場的是本格燒酎“原酒”,金色麻繩、油紙包裝,也是「黃金滿貫」的芋燒酎,自家農園用有機農法製造,酒精濃度38-38.9度,看來王老師準備不醉不歸。
原酒是明治18年〈1886年〉就創業的燒酎一筋好酒,天藍色的玻璃瓶身、可重複使用的原木瓶塞,既現代又傳統,雖然是38度的酒,卻散發無比的清香,學姐在前當然還是宏仁拼命調酒。
我在由布院的時候和阿義哥哥聊到年度小說選〈爾雅出版〉當中,有一篇學生時代很喜歡的短篇小說,一時忘了名字,經我描述後,阿義解答,才驚呼竟然就是王孝廉老師寫的「彼岸」!喝原酒的時候跟王老師提起這件事,他笑得眼睛瞇瞇、眉毛彎彎,我趕緊舉杯向偶像敬酒,他笑到連眼睛都快瞇不見了!
第二瓶酒敬永遠的文學。
※ ※ ※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都喝不醉耶?難怪可以當酒黨永遠的駐日代表,臺灣隊也不差,這時候宏仁又拿出一瓶本格芋燒酎「赤霧島」,瀘沽湖專家初美女士發出驚叫,還以為是要繼續喝下去的慘叫,後來才知道她的意思是這瓶「赤霧島」是很棒的酒!用「幻の紫芋」當材料,可別小看這種「幻の紫芋」,它是宮崎縣都城市九州沖繩農葉研究所開發出來最優秀的紫芋,蒸餾後會產生百花爛漫的香氣,再加上赤霧島用的紫麴會讓酒產生天然的色素,所以這瓶酒色香味俱佳,是上上之選,由衷感謝王老師的盛情款待。
一群人好像有講不完的話。苦苓這些年幾乎消聲匿跡,以本名在雪霸國家公園擔任解說員;阿義不再上電視做政治評論員,專心寫作。王老師鼓勵阿義繼續好好寫,寫詩寫散文都好,我說阿義寫完《旅人與戀人》〈爾雅出版〉這本詩集之後,對他的散文大有幫助,文字不再黏滴滴,他現在的散文有了詩的韻律。老師聽了直點頭好高興,馬上跟我舉杯,笑咪咪地跟阿義說:
「我已經看完郁雯寫的《京都之心》,說真的,她的文筆比你好喔!」
呵呵,不曉得是不是醉了,每個人聽到都笑翻了!阿義一點都不介意,笑得最開心,這是他鼓勵我回來寫作獲得最大的成就感。
看到兩個在他眼裡永遠的小老弟,歷經滄桑之後都找到知心伴侶,王老師非常欣慰,頻頻舉杯、殷殷告誡:
「要珍惜喔!要珍惜喔!」
第三瓶酒敬知心老友、靈魂伴侶。
曲終人散,臨別依依,我們在深夜的小酒館門口道別,苦苓抱著老師說:
「20年了,好像在作夢!」
我把喝完的原酒和赤霧島空酒瓶帶回台灣,上面還有王孝廉老師的簽名。在機場等飛機時,苦苓看我提空瓶還提得那麼開心,就說:
「妳回去要寫一篇三支酒瓶」。
就用這三支酒瓶紀念三位老友重逢,在由布院第二天早上,天空飄下第一場初雪,日本人認為遇見初雪的人是幸運兒,是的,我們何其有幸!老友、美酒、文學、知己為伴,人生的旅途一點都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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