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夢一生 / 曾貴海
當我開始嘗試寫作的時候,鐵民已經是成名的優秀小說家,相信評論家會給予應有的評價與地位,但我必須感謝他對我的客語詩創作的召喚。1998年夏天,李喬在鐵民家庭院訪問我,訪問完後,我獨自去摘?民家屋外的夜合花,當我拿在手上嗅聞花的芳香時,?民突然出現在我身後,說了一句,「福佬人沒愛夜合,講伊半夜正開鬼花魂」,這句話應不帶有族群歧視,只是表達些微的文化差異。但這句話?像文學的花朵,強有力的綻開了我的客家魂和往後的客語書寫。如果沒有?民這句話,可能沒有我的客語詩創作。我的第一首客語詩「夜合」完成後沒多久,就出版了一本客語詩集,在創作過程中,有些客語字句的斟酌也時時向他請教,在往後的文學之路,他既是我的良師,也是我的益友。
1999年我接任鍾理和文教基金會董事長,至今已十二年,也成為他的家庭醫師之一。在與他長期相處過程中,我感受到他為人處事和做為作家的特質,他是一個素樸又不喜歡炫耀的人,雖然偶有定見,但有些思考和做法,往往在經過一段的時間後才能浮現出灼見與遠見。
他常說「文如其人」,他認為品德不好的人不可能寫出真誠優秀的作品,這種信念,相當符合他所堅持的寫實主義文學精神,亦即文學作品應反應和塑造人物與人格的典範,並展現人道主義的關懷。他也認為一個客語詩人,必須先是一位真正的詩人,才能寫好客語詩,甚至其他語言的作品。同時,一位作家必須懷有強烈的土地之愛才能創作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作品。
他從九歲開始,就與疾病展開了一生的苦鬥,最近幾年,他的肺部功能逐漸衰退,再加上有氣喘,因此走起路來愈來愈費力。有時候,他的每一步就像舉起?一般,對他而言,是意志力與生存信念的考驗。他的肺部病狀我相當瞭解,在近五年內,我替他看病,也常跟他聊天。令我敬佩的是我很少看到他顯現出沮喪陰鬱表情,反而看見了他的豁達與坦然。雖然他病痛纏身,但政府要在美濃建超級大水壩時,他毅然決然的放下手中的筆,成為美濃反水庫的戰將與精神領袖,並與大南方的環保團體並肩作戰,成為我的綠色運動戰友,捍衛美濃客家原鄉。
五個月前,他邀我去他家,看看新購的農地,這片即將規劃成為鍾理和文學生態園區的土地,田間的椰子樹清除了,他拿著拐杖,一步一步走上他家後面的道路,他邊走邊喘,走到接近?鈞家附近時,他一直喘著氣,過了一會,望著底下的田地,興奮的對我說這片田地就是我們文學大夢的江山吧!他的大夢必將實現,而美麗的文學花園卻吸取無私的陽光和淨潔的水才能開花成林,掛滿果實。
8月6日早上他到我的診所看病,第二天是星期天也是他住院前一天,我邀陳坤崙去看他。見面後不久,他就向我說:「您大概放不下心才來看我的吧,我默認不語」。他因心衰竭,已有七天沒睡好,我們在二樓的小客廳聊天,他突然用非常平靜的口氣說:「本來,想跟大家再奮鬥六年……」,停頓了片刻,沒有說下去,然後轉移話題。他希望的(本來)是他本來的心願,但也必須在該走的時候離開。他向我倆道別,也向人世道別,沒有眼淚,只有全然的接受,而這幾年來經常通話的那端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在緣滅緣起的人間,我用一首詩來表達對他的懷思與感恩。
春花對滿園的落葉說
感謝,無盡的感謝
落葉對春天臉頰上的花說
感謝,無盡的感謝
盡情的盛開吧
飄離才能分享你們的美麗
〈春花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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