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炯明的諷喻詩◎宋澤萊
鄭炯明的諷喻詩◎宋澤萊
鄭炯明大約在1968年開始寫新即物主義的詩。他的新即物主義有時和陳千武一樣,致力於描寫台灣人的「不確定感」「不安全感」,比如他有一首寫於1971年叫做〈涼爽的午後〉的詩[8],以雨後的一隻蝸牛來比喻台灣人,諷刺這隻蝸牛必須小心用探鬚窺探外在的環境,唯恐被人所害,將那種台灣人的不安全感發揮到了一個極頂。另外鄭炯明的許多的詩有一種卡繆「異鄉人式」的存在洞察,諷喻所有台灣人的存在乃是一種「荒謬式的存在」。也即是存在者與其生存環境脫離了關聯,導致我們雖生活在自認熟悉的台灣故鄉裡,但事實上如今台灣的生活法則完全被殖民者改變了,我們不知不覺淪為不識故鄉的「異鄉人」,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和政治的規定格格不入。更糟糕的是殖民者都知道我們的狼狽,我們的行為因而成為殖民者眼中的笑柄,但我們卻渾然不知道,這真是極大的諷刺!
底下,我們介紹鄭炯明兩首帶著荒謬哲學性質的諷喻詩:
〈搖籃曲〉[9]發表於1969年。在這首詩裏,主角是一位嬰兒,他是因為搖籃的搖晃才睡不著覺,可是大人卻誤會他需要有人搖才肯睡,導致他哭得更大聲,而搖籃卻越搖越厲害。這首詩諷喻了存在體﹝嬰兒﹞和環境﹝母親﹞脫節了,互相不了解,在這種情況下,痛苦也跟著不能停止地發生了。這是一首典型的卡繆式荒謬主義的詩,原文如下:
摇喲摇喲
慈祥的母親呢喃著
「睡吧,孩子
安靜睡吧」
我的身體十分疲憊
但是躺在這個
動盪、不安、悲慘的世界
叫我怎睡得著
我放聲大哭
籃摇得越厲害
我越放聲大哭
摇喲摇喲
慈祥的母親呢喃著
「睡吧,孩子
安靜睡吧」
在這首詩裡頭,孩子因為搖籃過分搖晃,使他難過而睡不著,因此這個孩子就放聲大哭,希望能阻止搖籃的搖晃;可是媽媽卻以為小孩哭的原因是搖籃搖得不夠用力,因此,這個媽媽就大搖搖籃,結果使得孩子哭得更大聲。孩子在這裡被暗喻為台灣人,母親被暗喻為統治者的國府。「動盪、不安、悲慘的世界」當然是暗喻台灣的被統治的客觀環境。這首詩暗喻了台灣人﹝孩子﹞和國府﹝母親﹞都無法懂得事情真全貌,他們用自己的「理解」來應對大環境,殊不知全然是一種「誤解」,最後當然叫整個事情越來越糟糕,這就是鄭炯明所諷刺的台灣戰後的荒謬狀況。
〈誤會〉[10]發表於1969年,也是一首表現荒謬的存在狀態的諷喻詩。詩裡頭的藝人也許是個瘋子,他表演倒立的目的居然不在於顯示倒立技巧的高明,他真正的想法是他想舉起地球。在這裡,主角的企圖心和一般觀眾的看法不一致了,產生了根本的誤解或衝突,構成了一種荒謬的諷刺畫面。原文如下:
那個藝人,滿身大汗
在熱鬧的廣場上
表演他的絕技
他靜靜立在那兒
突然,像隨風飄起的一片羽毛
停留在空中翻筋斗
然後落下兩手撐著地面
成為倒立姿勢
看著周圍驚訝的人群
我以為他是在用另一個角度
來瞭解這個世界,然而
他的夥伴卻說:
他只是想試試他的力量
能否舉起地球罷了
詩裡頭的倒立者可以諷喻任何的存在者﹝當然可以包括所有的台灣人﹞,他認為他的倒立是為了舉起地球﹝主觀的真實﹞;但是別人卻很明白它的倒立只是一種體操表演﹝客觀的真實﹞,根本和舉不舉得起地球是毫無關係的。主觀和客觀形成一種衝突,相互脫離了,對於表演的這個人來說,整個表演的舞台和觀眾和他的自我認定是脫節的,但是他仍然繼續表演下去,荒謬劇一直延續下去,這是極大的諷刺。
以上這兩首詩所諷喻的台灣人的處境都非常深刻,等於是抓住了台灣最深的存在感覺。在動員戡亂和戒嚴情況下的台灣人活得非常諷刺,他的故鄉被外來者佔領了,外來者帶來一套的法律,說你該怎麼做,又說哪些不該做。原來在日本時代你認為可做的,現在不能做;原來不可以做的,現在居然可做。你和殖民者﹝外在環境﹞之間沒有默契,甚至你以前做的事情都會反身咬你,你卻不知道為什麼,你自認是局內人,但是事實上你已經變成一個局外人,只是你渾然不覺罷了!在陳千武與葉石濤的一場有關鄭炯明《蕃薯之歌》的對話裏,葉石濤就領悟到〈誤會〉這首詩有卡夫卡小說的味道[11],葉石濤的意思應該是說這首詩充滿了弱者的那種無奈的自嘲吧!
1 Comments:
想起:宋澤萊
林文義
東港海岸少尉的軍服
向沉鬱的晚潮深藍
方剛辭別學院歷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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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若我在府城學習渙散
讀昔之哲學卻不思不想
濁水溪南邊你的打牛湳(註1)
故鄉的村名竟成小說
退伍後以文字替農民控訴
北城之我依然耽美虛無
被剝削被侮辱被欺瞞
長夜讀你終於泫淚領悟
相與年代的父親何以默言
從南洋死不去的絕望回家
或者菸酒沉寂的老靈魂
太陽下父親陰雨濕冷的心
偶而也會興致的說從前
我們往後皆清晰記下
相與年歲的你我滿六十
蓬萊誌異(註2)更為迷離
廢墟台灣(註3)不再美麗
一生文學究竟印證何以
曾經奮力尋求潔淨的島嶼
台灣未竟的下一代何處去?
註:1、2、3 是宋澤萊小說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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