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4月 04, 2017

《陽光小集》座談會

201703
風起雲湧的七年代:台灣現代詩社與詩刊《陽光小集》座談會

楊宗翰:各位朋友大家午安,我是主持人楊宗翰,很高興能夠在這邊相聚。這次講座很特別,因為文訊雜誌從一月號規規劃了一系列風起雲湧的七年代:臺灣現代詩社與詩刊專題。這個專題引起了愛詩人以及對文學有興趣的朋友很多的討論,因為七年代對我這個世代而言相對是比較陌生的。那是個波瀾壯闊,有點風險的年代,非常特別的時空。這一次我們專輯的列車一站一站開,開到《陽光小集》這一站。前面幾集跟各位報告一下,一月號是以陳芳明老師有參與的龍族為專輯第一期。二月號是兩個校園的重要詩社,高雄師範大學的風燈以及政治大學的長廊。三月號是以走過四十年歷史的秋水詩社為主題。四月號是《陽光小集》。之前的講座比較是內部的,這次則對外開放,讓更多人可以一起參加討論,並且聽詩人現場分享及朗誦作品。今天很高興請到向陽、陌上塵、陳寧貴三位當事人,另外還有七年代現代詩研究專家,中興大學中文系解昆樺教授。今天有幾個問題想請他們談一談,回顧一下那個年代。第一個問題是,《陽光小集》是一份特別的文學刊物。它從一九七跨越到八年代。這份刊物不只有詩,它也是最早開放刊登各種類型作品的刊物,包括漫畫、民歌創作,這是非常特別的雜誌類型。《陽光小集》創刊於一九七九年十二月至一九八四年六月停刊,總共有十三期,每一期的企劃都非常精采。我自己有開設文藝編輯學,每一期都可以當做我們上課的範本。一群年輕人如何透過雜誌的力量,試圖與外界對話。這是很勇敢,很有效果的活動。現在就請三位詩人談一談當初加入《陽光小集》的淵源與過程。先請向陽老師。

向陽:一九七九年的事情,到現在也快四十年了。歲月如梭,一梭就是四十年。楊宗翰當時才剛出生。我們當時頒發陽光第一屆詩獎是給了陳克華,當時他還是十七、八歲的高中生。在這樣流逝的時光中要去回憶《陽光小集》,實在不無感慨。首先是對時光的感慨。歲月永遠不會饒人,而年輕時的熱誠,對詩的追求與感情,其實到今天都還在,但是已經沒有力量了。其次,我昨夜為今天的座談,特地製作了《陽光小集》全部13期的摘要,大家手上都有這份資料。當我一字一字輸入完這五頁篇幅的摘要,也等於回顧了一回當年的種種狀態。通過摘要,能快速理解每一期的出版年以及主要參與成員。我首先為這份雜誌的歷程做簡要的介紹,其餘或許再請兩位成員補充。第一期有八位同仁,這八位當中今日在場的是我與陌上塵。我跟陌上塵是第一期和第二期的社長,簡單來說《陽光小集》是屬於高雄出發的詩刊。《陽光小集》創刊號出刊的二十天後,美麗島事件爆發。如果各位研究現代詩刊,會發現很多年輕的詩刊都在十三期時夭折,《陽光小集》是、《主流》也是。這四年當中,《陽光小集》的第一期、第二期屬於同仁作品集,也就是八位創社成員:沙穗、林野、陌上塵、莊錫釗、李昌憲、陳煌、張弓(筆名張雪映)、向陽,主力成員是陌上塵與莊錫釗。我會加入是由於當初正在高雄當兵,時常與陌上塵、莊錫釗在一塊,也就是這層淵源,我才成為這份詩刊唯一一位臺中以北的成員。到第三期,我當時被選為社長,副社長是陳煌,主編張雪映開放投稿,讓雜誌正式轉型成為詩刊。到第四期時,我已經來到臺北。當時在羅斯福路三段的海山卡片公司有一職位,隨後我去找了當時在德華出版社工作的陳寧貴,我們一起請德華老闆幫我們的詩刊做出版發行。因此,第四期之後的《陽光小集》就北移至德華出版社。第九期後則移到我基隆的家,並在此期從單純的詩刊轉型登記為詩雜誌。我們在七年代看到的詩刊都是只刊登詩,然而《陽光小集》作為一份詩雜誌則與其他詩刊不同。我們由於成員結構來自四面八方,有民歌手、畫家、漫畫家、攝影家等等,企劃也希望能有多元的呈現。每次要出版的前三個月,我們會一起開會討論下一期內容。因此自第六期開始便有「詩與民歌之夜」、「漫畫家看詩壇」,之後成員陸續增加了鍾少蘭、韓正皓、葉佳修、簡上仁、陳朝寶、劉還月、謝春德。換句話說,我們是一個試圖將現代詩與繪畫、攝影、美術、音樂做結合的社團。以這樣的方式一路走,直到一九八四年第十三期出版才告終。

楊宗翰:向陽老師果然具有學者風範,他為了這份摘要製作至清晨五點。這份資料相當詳盡,非常感謝向陽老師費心費力。接下來請關鍵人物之一的陌上塵老師為我們分享與《陽光小集》的淵源。

陌上塵:當我接到封總的電話,聽到《陽光小集》四個字,興奮了好幾天,昨晚失眠了。我女兒兩歲時,正是一九七九年《陽光小集》創刊。《陽光小集》為何創刊,因為我當社長的關係。當時我辦《綠地詩刊》,《綠地》也是十三期,想來十三對我還真是個不吉利的數字。當時我和幾位詩友,包含張弓,一起在熱河街聊天。我們笑說不要再辦詩刊了,很怕到了第十三期又倒閉。沒想到又辦了《陽光小集》。一開始的《陽光小集》有點想要模仿《三三集刊》,理想上是要有詩、有小說各類文章。在創刊時期有八位同仁,其中我特別想談談沙穗。由於我曾經是《暴風雨詩刊》同仁,而沙穗是社長。可以說,沙穗是因為我的關係參加了《陽光小集》,加入時他其實因為身分問題考慮了許久。沙穗是調查局的人,他曾經在我家搜索到一本王拓的評論集,當時該書是禁書。沙穗將這本書往上呈報,領了五十元獎金,當時五十元是可以買很多豬肉的價錢。《陽光小集》幾期之後,沙穗就失蹤了。他沒有說明不參加的理由,然而我心裡有數,也就不勉強他。但是關於《陽光小集》被質疑中國色彩以及意識型態問題的部份,我特別要向向陽社長自首。第一期封面詩〈陽光季節──序詩〉是我寫的。那首詩我寫了長江黃河,我說「我們要尋中國的根要覓五千年的傳統」,這是國民黨教育體制透過教科書給我烙下的印象。寫就這首詩的時間很趕、很短,只有三十分鐘。詩寫好後,我將手寫稿交給莊錫釗寫成書法。其實這詩無關意識型態,完全就是被黨國教育籠罩下的陰影所造成。第一期這首封面詩並未標明作者,當時我們試圖效仿報社社論,各期有各期的格調,每一期都有不同的言論方式。雖然之後還有繼續寫詩,但是這首詩給我的震撼很大。解昆樺教授曾訪問我,也提過黃河長江的問題。很不幸地烙下我一輩子的陰影,後來我不敢寫詩了,改寫小說。寫小說也要感謝向陽的鼓勵。當時他正在編《自立晚報副刊》,大膽起用了我的中篇小說《長夜漫漫》,連載三十七天。這是一篇關於一個妻子有兩個丈夫的故事。只有他這樣的人能為一個小小的文字工作者連載這麼多天,當時我在中船上班,這份稿費簡直比我一個月的薪水還要多。其實我要說的是,是我讓《陽光小集》背負了意識型態的黑鍋。《陽光小集》初初創立,我女兒兩歲至現在已為人母,多長的時間啊!這期間我雖不寫詩,然而想起《陽光小集》,還是認為它給了我很深刻的影響與印象。我們八位同仁一起編輯的這份詩刊,某方面其實影響了後來詩壇的運作與詩風發展。我記得十二期之後,要出版十三期之前,我拜訪了李喬。李喬翻開我們的同仁名單,他用客語說:「陌上塵,我覺得你們《陽光小集》會倒掉。」我很驚訝, 因為誠如向陽剛剛介紹的,我們詩刊有各式成員,理當很強壯才對。李喬說:「一棵樹太多主幹,就像榕樹的根一樣,而你們的同仁幾乎每棵都是大樹,這樣會倒掉。」《陽光小集》從我年輕黑髮到現在的白髮蒼蒼,如果有一些回憶能夠回想起來,其實也蠻得意與歡喜的。尤其我現在正過著洗腎人生的日子。有言道:歡喜地度過每一個剩下的日子,而我是洗腎的日子。因此,在臨老之際,能參加這個座談會,很謝謝封總、《文訊》,也謝謝大家來。

楊宗翰:真的很感動,能夠讓我們這些晚輩了解一下當年那個風雲的時代。接下來請陳寧貴老師。

陳寧貴:非常感謝《文訊》讓我有機會穿梭回去三十多年前的《陽光小集》。以目前的詩刊來講,《陽光小集》本身是一個龐大、龐雜陣容的詩刊。有寫詩的、有雜文的、有畫漫畫的,也有寫小說寫散文和民歌手等等,這個好處是可以將詩的邊界擴大。我記得我們做過一個專輯是每季詩評。當時我在德華出版社,我打電話給林文義。請他把我們比較剛硬刺激的評論用漫畫方式軟化一下,比較有趣。《陽光小集》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在高雄創刊。有些成員是從《綠地詩刊》獨立出來的,第三階段搬到向陽家的時候我不太清楚。我比較了解的是第二階段。三十多年前,張弓在金門服役。有一次休假回來臺北,到出版社找我,談著談著就問我是否加入《陽光小集》。我答應了,於是《陽光小集》便搬到台北來。因為出版社本身有美編,也有配合的印刷廠,較為方便。當時詩刊都是印一千本,現在詩刊大概兩三百本,這個過程南部成員大概比較不清楚。我加入之後,張弓真的把《陽光小集》搬上來了。後來他從金門調回台北,就介紹了他在金門認識的葉佳修。之後也陸續認識了韓正皓和簡上仁等民歌手。那時《台灣時報》主編浩正很有興趣,就找了蕭蕭,在副刊整版,做了詩人的歌,畫上很大的鳥,意思是歌乃詩的翅膀,就這樣結合起來,讓詩也能飛揚。有一次在汀洲路咖啡店,我們討論要辦詩與民歌之夜,隨後我就騎著機車到國立藝術館,把場地給訂下來。當時我們經驗也不夠,當時有個作家叫李文,他在警廣工作。李文用廣播替我們廣告了半個月。當節目要開演時颱風來了,正擔心時,颱風走了。活動當天,竟然人山人海,人滿到湧出國立藝術館。後來我們又辦了第二次,在實踐堂。那次我們碰到瘂弦,瘂弦誇說:「厲害,又爆滿。」我們辦的時候李泰祥陶曉清等人都在座。當時我們邀了民歌手韓正皓、吳楚楚、胡德夫、簡上仁,直至現在有些民歌還是被傳唱著。現在想起當時與同仁相處的種種,其實是有革命情感。

陌上塵:關於寧貴剛剛說將詩刊北移我們南部的創社同仁是否有失落感,不會。我們很希望陽光茁壯,所以請向陽來當社長。因為我們在南部,當時的想法是一種小集的方式。向陽不是《綠地詩刊》的同仁,但是綠地同仁也不多,就我、莊錫釗、陳煌,其他都不是。我們單純希望這個詩刊能茁壯,像陽光普照、照向大地。雖然我們沒有恢宏的壯志,但是有開闊的胸襟。

楊宗翰:一九七九創辦《陽光小集》時我才三歲。現場也有上海的教授來聽,我想應該很有意義。接下來請詩人幫我們朗誦一首當時發表於《陽光小集》的詩作,並說明創作緣由。

向陽:我選讀〈秋風讀詩〉。〈秋風讀詩〉發表在第八期。這一期很特別,我們跟笠詩社、藍星詩社、現代詩社組成亞洲現代詩人聯盟。我們結合《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自立晚報‧副刊》,所以是兩個副刊四個詩刊的陣容。我們成立兩年其實已經具有某種代表性。然而即便如此,前輩作家栽培我們,我們還是製作了相關專輯猛力批判他們。關於都市的詩我寫的少,〈秋風讀詩〉是其中之一。當時因為我們辦詩刊,我是社長。我家客廳時常成為詩人前往聚會的場所。當時我女兒剛出生不久,一九八二年出生。這詩寫就於一九八一年。當時辦詩刊時,一九八○是美麗島軍法大審。大審之後,臺灣的政治空氣是非常肅殺的。我想要表現臺北這非常漂亮的天空,風吹來是肅殺的,而詩在風中究竟去了哪裡。荒草在秋風中盪來盪去,我想問,愛也這樣嗎?然後我便看到了一對吵架的情侶。

陌上塵:我選讀〈誰來晚餐〉。一九七零年間,國內發生一個重大火災事件。當時在高雄小港中船公司裡面,火災一口氣奪去了十四條人命。這些人很多都是我的同事,但轉眼間他們已經成了灰燼。這個事件讓我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以及工安的重要性。當時這首詩發表在第八期,是社會關懷詩。朗讀版是節錄,因為它比較長,我是以敘事詩的形式寫成。〈誰來晚餐〉意思是說,詩中主角在早上出門上班以後,已經沒辦法回來跟家人晚餐。第一段是寫出門上班時路上的景象。第三段「向晚的天空多麼亮麗」表示這時已經發生火災了。「同伴們悠遊的向我搖動」則是我模擬火災場景。詩中的「約定」本來是想寫成閩南語「約束」,但是擔心會因此失去意義,所以最後用了「約定」。想起當時的景況,是我內心深處的一個傷痛。這些人都是我們的勞工朋友,是我們朝夕相處的兄弟。向陽去年曾在臉書上鼓勵我再寫「黑手詩抄」。其實〈誰來晚餐〉是我黑手系列當中的其中一首詩。今天有機會跟各位傾吐多年的鬱悶,晚上應該會比較好睡了。

陳寧貴:我選讀〈洗臉記〉。〈洗臉記〉這首詩大概受到存在主義的影響。有一次我走過敦化北路,遠遠看到一個招牌寫冰魂,冰的靈魂。好奇之下走過去看,才發現寫得是冰塊。這狀況跟詩一樣,有時候不一樣的解讀,會造成美麗的錯誤。知名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講過,從前的人要解構朽,去追求不朽。現在的人已經解構不朽只求當下他說現代人怕孤獨想與人同行但又怕被綁住所以像液態一直在流動。我寫這首詩時,網路尚未發達。現在有臉書了,有人點讚時,才可以發現,那張臉其實是稍縱即逝,所謂流動是這層含意。

楊:謝謝三位詩人的分享,接下來請研究者解昆樺從研究角度來談談七○年代詩刊的變化。

解:我自己在寫博士論文時,就是專門做一九七○年代的新興詩社。當時我跟國藝會申請了一個計畫進行調查研究。關於《陽光小集》我訪問了李昌憲、向陽以及陌上塵。今天大家都很有福氣,因為我去採訪時他們都沒講這麼多。我想是因為《文訊》打造出這樣的環境,讓這些成員能夠一起分享撞擊出回憶的火花。老實說每個年代都有青年的詩刊,但是《陽光小集》為何是特殊的?因為那是戰後第一波戰後詩人組織的詩刊,這個青年詩刊一方面是因為世代的特殊性,一方面是歷史的弔詭。他們遇到了一九七○年代,這個時代有美麗島事件、釣魚臺事件、中美斷交。這個年代是紙媒刊物非常強勢的時期,與現在很不一樣。這個詩刊創立後,本身有個很特別的效果。辦詩刊後,詩刊成員都會被學校教官叫去講話。辦詩刊一方面有經濟問題,一方面還有試圖挑戰什麼的意義在。詩刊並不只是放詩的地方,這些詩刊還有血氣方剛要面對的國族崩毀的事件。在報紙媒體上無法談這些,於是他們會放到詩裡頭談。這世代的詩人,可以發現他們的詩都很明朗。明朗之音在於他們要表述事情。這年代詩刊特別的是,它已經不是限定於臺北的詩刊。這個年代的詩刊是地方性的展現,各地都有自己的詩刊了。臺北有《龍族》、《大地》,臺中有《後浪》、《詩人季刊》,高雄有《綠地》、《風燈》,澎湖有《海韻》,嘉義有《八掌溪詩刊》。這個年代的特色是詩人回到自己的地方去表現鄉土的狀況。在這個過渡期,《陽光小集》剛好在一九七九年,位處於一九七○年代的末端,它也跨越了一九八○。這具有一種轉型的意義。《陽光小集》代表了一種轉型。從詩刊到雜誌,本身就是一種過渡,代表了混雜的狀況。我在訪問《草根詩刊》時,白靈也有提到,他們當時也希望聚集很多人。白靈主要是結識耕莘文教院的朋友,這些朋友很多都說自己不會寫詩,但是他們就會用自己的專長來表現詩,如舞蹈。《陽光小集》也有這方面的意識,所以有各方面的成員,他們要打開讀者群。這個世代的大眾化與前世代的大眾化不一樣,這世代還有企圖打開讀者群的過程。這個過程也反映出後現代來了。是一種多元的組構。仔細回想,一九九九年的詩刊,二○一九年的詩刊,其實很難去發現像《陽光小集》這種具有精神史轉型的意義,它不只是一份詩刊,更是戰後青年世代轉型的史料。

楊宗翰:其實現在的詩刊已經沒有社會影響力了,但是看《陽光小集》辦的活動,有「票選十大詩人」、「詩與民歌之夜」等等活動,這在當時是非常潮、非常厲害。而且他們透過詩刊跟群眾對話,這是值得我們思考學習的。接下來,創刊號陌上塵提到「我們要尋中國的根要覓五千年的傳統」,想請三位詩人談談這口號的看法。

向陽:創刊號的發刊詞,陌上塵有提到。那個年代只有中國,中國現代文學、中國十大詩人、中國現代散文家,當時我們只知道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我們都受到完整的國民黨教育,這就是戰後第一代。我們有作文、演講、各種國語文比賽。因此有長江黃河,這很正常。但是一九七九年美麗島事件之後,「臺灣」出來了。一九八二年,我們發行詩刊進入詩雜誌之後,委託了比較大的發行公司。當時一版兩千本,全部賣光。結果導致《陽光小集》被密告,我們被取締了一期。我也寫了社論〈惶恐的寵幸:為陽光小集遭取締向讀者說明〉談此事。在同一期還有「誰是大詩人:青年詩人心目中的大詩人」,想要重新檢討圓神出版社的十大詩人專輯。這期很特殊,這是年輕的一輩對前輩的反動。我們發出了信然後統計,確定我們這一代想要改寫自己歷史的企圖。我們還有「民歌十大爛歌選評」,選出歌詞很爛的,包含蔡琴〈恰似你的溫柔〉。當時我們還有談對現代詩的期望。但是我們是談小說家、散文家、雜文家來談,而不是找詩人來談。最後一期是怎麼來的呢?最主要原因是,第十二期我們注意到政治與詩的關係,於是我們找了羅青。但是羅青的觀念我們不一定接受,因此我們又再做了一期政治詩。這一期交到南部去,李昌憲主編。這一期有美麗島事件之後對臺灣政治的期望,還在南部辦了一個座談會,找了小說家王定國、履彊、林雙不、吳錦發來寫現代詩。從今天的角度回顧,似乎會覺得當時很偉大,但是當時我們並不覺得。我們一開始都自己掏錢,但是解散了之後,還有錢可以退給同仁,我們是賺錢的。但是這個力量當時才彰顯出來。重新回頭去看,這是臺灣本土青年詩人陣營,在一九七○年代鄉土文學論戰之後,試圖奪取詩壇發言權。這是它的政治性與運動性。我們的詩很雜,但是未必每個詩人的成就都能與藍星詩刊、現代詩社的人比擬。但是從運動性來看是有它的意義的。可惜的是,一九八七年解嚴之後,報禁解除,網路出現,使得紙本刊物、傳統詩刊詩社已經無法出現過去像是陽光這樣的盛景。陽光不再。

楊宗翰:可見一九七○年代詩刊是暢銷時代,實在令人羨慕。

陳寧貴:當時我們都熱情澎湃想要改造社會。面對中國的現實想像是破碎的。前世代的詩對我們是晦澀的,因此我們這個世代的詩想要反晦澀,而不是反西化。要找回一種民族風。

楊宗翰:想請教《陽光小集》結束之後,各位詩人的創作變化。

陳寧貴:剛剛提到政治詩。我前陣子看到敘利亞的名詩人阿多尼斯,他可能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提出詩觀。他說寫詩如果是為消費而寫,寫完就死了,為當權而寫立刻被遺棄。詩人應該寫詩是憤怒的,這也是詩人反映敘利亞的環境,必然出現的心境情懷。以李後主為例,國家還沒有受威脅的時候,他都是寫跟小姨子約會的情景。後來才寫出亡國之痛的詩。以目前流行網路詩來講,現代的詩會強調社群情感交流,湧現的就是一種氛圍,不會高調什麼大詩。我們就讚來讚去罷了。反觀當時的洶湧澎湃,似乎顯得也沒有那麼重要了。回顧來時路,有遺憾嗎?我其實認為回顧到最後時常是顧不了。回顧要有傳承的意義,這樣的回顧才有意義。我現在開始在寫客語詩,我跟向陽多年未碰面,後來再聚是在語文學的評審會遇到。我現在想將母語情懷反饋到華語詩,我期許自己的創作像是核子潛艇,平常巡航在海面下無人知道,但是浮起時則有很強的威力。

陌上塵:《陽光小集》停刊之後一、二十年來,因為個人身體的因素,我常回苗栗靜養。在回鄉的這段日子,我時常運動。在運動的日子,我一天寫一篇散文。去年參加苗栗縣文學家徵選,被選上了,出了《山城物語》,是關於苗栗風情的書寫。我女兒有一次在我生病期間,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說加油,要歡喜地度過剩下的日子。我寫了好幾篇洗腎人生發表在《金門日報》、《中華日報》,這些是我目前正在進行的文字工作。為什麼不再寫詩呢?除了創刊號的震撼以外,詩是文學的貴族,小說是社會的反映。我在虛構的範圍裡,寫我該寫的東西。《山城物語》出版後,我送了一本給李喬。李喬一直問我,我顛覆了他對小說的觀點。他問我這篇到底是散文還是小說,看起來像是虛構的。我說我沒有要顛覆小說的意圖,我的一生就是虛構的。包括我是私生子,我的一生集中了許多的悲劇。這就是我的散文。我以前在高雄市長謝長廷辦公室擔任過三年新聞助理,向陽曾寫過〈從文學到政治〉,寫我跟履彊是從文學的真善美,到政治的快狠準。我現在也還在寫小報的社論。文學作品要發表需要排隊,《更生日報》的版面我排了半年才排上。但是寫政論,我可以前一晚寫,隔天就能見報。

向:三十三年前《陽光小集》結束,我就不再參加任何社團。這對我來說是個傷心的雜誌。這三十三年來,我一直在寫詩,但是生命有了轉折。我編副刊,我是《自立晚報》總主筆,編了四年。我大概寫了一百五十萬字的社論都沒有署名。後來在前衛出了文化評論集、政治評論及,多年之後才出了詩集《亂》,獲得臺灣文學經典獎。《亂》之後,我就進了學院教書,因此這麼多年只有一本詩集,這大概是我一個遺憾。其實我心心念念想要寫臺灣史詩。田新彬曾訪問我,稿子還提到向陽要寫臺灣史詩,理想狀況是五十歲就能完成。然而人生就是在不斷的波動中,更換了幾次職業、工作,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未來能完成臺灣史詩。未來的史詩不會跟我發表過的〈霧社〉一樣,我比較會採取小說式的。另外,還有完全空白的臺灣新詩史這部書。

解昆樺:《陽光小集》最後一期有「神州詩社的起落興亡」專題,我當時有去訪問相關的詩人李宗順。《文訊》後來出了天狼星專號,李宗順特別打電話給我,說他很感動。其實那個時代的詩社太美好了,使得後來能夠出現回顧時,都特別感動。李豐楙曾經提過,詩刊的歷史不要長,它應該是在追尋一種革命,而不是追求下一期。我想《陽光小集》即是如此,它提供了我們一種脈絡化的理解。一九八○年代的詩刊相對來說就沒有這麼強的力量。

封德屏:我跟向陽、陳寧貴是成長於同一個世代,因此聆聽過程內心完全是澎湃洶湧。各個世代的文學工作者,在回顧前行代的經歷,其實就是一種完成。我想藉草原詩社的信做為今天的句點:「從前,我們曾經有過美麗的微笑,我們的靈魂曾手牽著手,我們曾步調一致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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