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月 21, 2007

鍾榮富 / 泛論曾貴海的詩

三稜鏡下多層次的疊影


自從「原鄉。夜合」出版(2000)後,許多人認定曾貴海為傑出的客家詩人,但是我個人並不如此看待。閱讀「百年孤寂」時,沒有人會把馬奎斯界定為拉丁美洲的作家;閱讀「大河灣」時,也不會有人把奈波爾侷囿於印度或英國的作家,因為他們之所見、之所寫無不是全人類的共同心聲,他們只是使用某一種語言來揭露人類心中最底層的想法、呼喚、共鳴。同樣地,品讀曾貴海的詩作,不論是用華語撰寫的纖巧浪漫,或是用客語來表述的鄉土意境,都是超越族群的關懷和浩歎,有時挾著深杳的控訴和怒吼,也無非是呈現對生命或土地的崇敬和堅持。我因此覺得曾貴海不僅僅是客家詩人,也不只是台灣詩人,而是我們人類的驕傲。

曾貴海是醫師、詩人、環保鬥士、社會運動者。不論是哪一個頭銜,都很得到外界的肯定和認可,為此我很費了時間,想如何切入本文的主題,因為他的詩作正如他的生活,是個多面的投射,是個多層次的璀璨。後來想到他曾經和另外兩位南台灣的醫生詩人鄭炯明和江自得在2003年共同出版了「三稜鏡」詩選集,才想到三稜鏡下的任何物體,都自然呈現了多種面貌和意念,然則多面並非脫序的紊亂,在語言及風格的大纛之下,還是可以看出其一貫的脈絡。

現在藝評家討論畢卡索的成就,咸以為他多變的風格和嘗試是成就他大藝術家的主因,當然還有他每個時期的畫作都具有非凡的結晶,藍色時期、粉紅時期、立體創作期等等無不各擅盛場。同樣地,張大千之所以能屹立藝談,歷久不衰,多變的畫風及題材也是令後人望塵莫及的主因之一,其畫仕女之纖巧細膩,畫山水之潑粗獷,劃歸牧圖之入神和飄逸,均使人敬佩。

曾貴海詩作上的多變,從山水之詠歎,台灣男人之心事和壓力,心靈之獨白思索,族群之裂痕掙扎,愛情之憧憬幻滅,家國之憂憤激昂,土地之疼惜憐愛,以至於客家之寫意擬塑等等,往往筆隨境走,語言或婉約或粗獷或吶喊或喃喃,極富變化,欲在短短一篇小文中,盡述其意,迥非易事,因此,本文僅從浪漫層次和客家意象等兩個主題,略略窺探曾貴海繽紛詩作。



1. 客家意象

客家人過去長期居住山區,過著儉樸而浪漫的生活,雖然物質上或有蹇困之處,但是樂觀的天性和好歌的特質使客家人擁有山區特殊的幽默以及在謐靜的生活中享受自然的幸福和快樂。平時,無論在工作或在走路,只要有所感有所見,詩意遂源源不斷地從心田噴湧而出,發而為歌,即為著名的客家山歌。客家山歌每闕四句,每句七言,形式上為典型的七言絕句,例如「郎係葛藤妹係花,葛藤種在花樹下,葛藤纏花花纏藤,纏生纏死咱兩儕」,不但音節數目和平仄節奏完全相同,而且也同樣重視押韻。不過,客家山歌更講求變化和創意,單闕的七言絕句形之於歌,是為小調,沿用平板或老山歌的曲律,唱出絕妙的歌聲,而用幾首七言絕句則可以串成更長的曲譜,如度子歌、撐船歌等等。唱客家山歌者,大都不認識字,也沒有閱讀過詩律的規則,但是「自古山歌從口出」,對於深居簡出的客家人而言,七言詩的形成和山歌仔的曲律卻彷彿是天生的。這種熱愛詩律和語言押韻的天性,在揮別古典詩格律要求之後,還是無法束縛奔放的想像力和創作天分,可見客家人是個天生與詩具存的族群。

久經國語教育的濡染之後,像昔日先賢,也是晚清詩人的黃遵憲那樣善於把客家話融入文人詩的作者已經不多見,然而潛伏在基因內在的客家詩意,卻像小草那般堅韌,有機會時總是很自然地茁壯起來。起自客家基層的曾貴海,對於客家美感意象,特別善於掌握和描繪,如:



我看到莊肚介一個細妹仔
背著歸袋膜j屎窟煞猛搖
兩隻硬程介腳
拼命走



客家婦女的美不需要雕琢,質樸的文字恰當地描述了鄉村少女的豐盈,一如朋斯(Robert Burns)之描寫蘇格蘭的村姑,那麼雅婉,那麼自然明淨,而又那麼豐肌有力,純然是鄉村拙樸的環境中不費人力自然呈現的意象。須知詩是用最精簡的語言鋪陳而成的藝術,往往寥寥幾個字,便能把詩人心靈深處的感覺或思維,化成張力十足的作品,令讀者吟詠再三,不忍釋手。例如愛倫坡(Edgar Allen Poe)的「烏鴉」(The raven)把幽淼的故事和沈鬱的感覺融合成精簡的幾個意象(image),加上語言的刻意宣染,以及幾個never more,nothing more的節奏和押韻,終於成為千古佳作。又如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短短一闕,都是名詞意象,排列組合而成為讀者心靈中一幅蒙太奇式的圖像,似寫意,又如白描,總之揮之不去,這才烙人心痕,歷時瀰新。

曾貴海的客家意象不完全是浪漫的年輕美,有時是經年累月幾乎已經定影成為客庄生活中的一景,如「圳溝歲月」中的洗衣婦女:



彎腰,低頭

斗笠蓋住歲月

客家老婦的身子

依然健壯有力的站穩溪流



或許,前兩行也可以用來描述台灣所有的浣衣婦女,但是「依然健壯有力的站穩溪流」卻是客家婦女獨一無二的寫照,因此也是詩意中最為真確的意象,最具張力的象徵。據說,遠在客家族群進入荒山闢地之始,客家婦女也是和一般閩南婦女一樣,坐在河岸面望河中洗衣,由於水權的爭執而和當時盤據山中的原住民有了武力的械鬥,有許多婦女因而在浣衣時喪生,之後為了生命的安全客家婦女到河邊洗衣時,改成站在溪流之中面望河岸,以隨時警戒敵人的砍弒。然而,詩人輕輕一筆,卻把整個淒美的歷史故事鑲入了精簡的語句,泛成綿延不絕的迴響,把詩的韻腳和節奏直接扣住讀者的心靈,造成巨大的震撼。

客家人多居山區,入台之後也具有「久客他鄉是故鄉」的情懷,每以山中文化的竹頭(竹子)、夥房、水溝、面帕粄、三山國王等等具有鄉野逸趣的意象為特色,曾貴海詩中也常見這些意象的安排。但是,做為山居的族群,客家人之愛花才是最關鍵的表徵,除了幾經詮釋復經歌唱的「夜合」之外,後面一首更具有全稱的意涵:



愛香花介客家人

帶著樹蘭含桂笑同夜合

佇落腳介地方

種下族群香



沒分春夏秋冬

一年四季開滿庭院屋家

日日夜夜

客家人介生命花謝了又開



樹蘭、桂花、夜合都是昔日世居鄉下的客家人屋下前後都會種的花,如今詩人將這些花融入了客家族群,並且宣稱這些都是客家人生命之花,顯然已經盡得客家的情懷。曾貴海不但對於鄉間的普通花朵鍾若肌骨,對於躍升為客家新圖騰的油桐花也以淡墨筆法寫之,頗似江兆申的文人水墨:



飄零的花魂

鋪滿白素的幽徑



夏日,就從那裡

輕輕走過



2. 浪漫的層次

浪漫之於藝術或詩作,主要是指自我的解放,可能是任自己的想像馳騁在夢中的情境或幽古遙遠的歷史之中,例如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畫作,有以夢中的想像來詮釋牛頓的心靈思考的創作,也有想像中的摩西初見上帝的斛觫之狀,而他的詩雖然以「無知之歌」(Songs of Innocence)和「經驗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s)為名,前者歌頌無知快樂或純淨的想法,後者則為世故的感謂。後面的「小黑人(The little black boy)」即為「無知之歌」的一首:



My mother bore me in the southern wild, ( 母親生我於南方的曠野)

And I am black, but O’ my soul is white (我身雖黑,心靈卻潔白)

White as an angel is the English child (正如天使般潔白的英國小孩)

But I am black as if bereav’d of light. (但是我彷如無光的墨黑)



浪漫也可以指身體之解放,如縱身於大自然之間,不受塵世的干擾,卻只有理想的存在,這在繪畫上表現的是村野風光的攫取,在詩中或如華資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的歌頌湖區的風光水色,或如濟慈(John Keats)的寄想像於古甕或布穀。

從這個角度而言或僅以作品和文字來解讀曾貴海的詩作,會發現他其實是個很浪漫的詩人,和所有的誠摯詩人一般,把心中的理想化為詩句,很有節制地控制了感情,卻又無法把所有的熱情埋入理性的書寫之中,英國文學史上的浪漫詩人華資華斯如此,美國的鄉村詩人佛洛斯特是如此,中國傳統名詩人蘇東坡和陸放翁也是如此。想想,如果妳在鄉下小徑中,遇到面臨岔路而吟詠「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森林中的路分了叉,而我/我選擇較少人走的那條)的佛洛斯特或遇到「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除瓜」的放翁,怎麼知道他們就是大詩人呢?他們由於內在的沈潛和自斂,於是形成外表或書寫上的寧靜,恰如武林高手,內功深厚者無不顯得平凡、謙虛。

曾貴海的詩透露著浪漫的理想,如:



少女的肢體嘀咕著成熟的暗語

生命體內不明的密碼

應和著神秘的動盪(感覺的呈示)。



人體生命的密碼,呼應著神秘的血脈躍動,這些雖然是醫生很敏感得知的人體機制,不過對人任何第三者而言,這些靈氣和神韻之間的互動,都僅止於浪漫的想像。又如:



耽美的終界是無盡的星空吧

子夜的曇花

把隱藏的男人吐放給寂靜 (春夢之一)



對於春夢,許多男人和女人都會有無盡的遐思,如果佛羅伊德(Sigmund Freud)遇到這個問題,他會把夢作很徹底的分析,從妳的過去經驗,生活窘境,以至於有何壓抑等等都找出來,但是詩人卻僅把這個一閃而沒的春夢委之於曇花的乍開乍謝,雖然寓意於意象,卻也露出深沈的神秘感。

對於自然的歌頌和親密,那可是曾貴海的拿手絕作,這主要可能是基於詩人關懷台灣的山水風光,而以醫生的專業和對於植物的敏感,把美的風景入了詩。如:

秋之河流

從密林深處緩步而來

從山?的切面

清唱著秋日的慢板(秋日的河谷)



讀這段詩,彷彿是華資華斯的翻版,試比較:



Full many a spot (如此繁多的景點)

Of hidden beauty have I chanced to espy (隱藏在極目之後的靜美中)

Among the mountains; never one like this (在山中,未曾有過)

So lonesome, and so perfectly secure (這麼的沈寂,優美)



浪漫詩人之所以能把山野風光召入詩中,而讓讀者能從詩的清新韻味和連綿的村景之中,體悟大自然的超美絕倫,進而滌除心中雜念,回復敬重自然回歸自然的意念,成為詩淨化人心的指標。以前,亞理斯多德論詩,著重文學的淨化作用,這種看法在英國文學史上,由華資華斯等湖區詩人吟詠的自然,後來成為浪漫時期詩作的具體意象。曾貴海在這方面的成就,迄今還鮮有人給於應有的賞識,相信以他對於台灣土地的熱愛,必然還有許多值得探討和挖掘的面向。曾貴海對於自然的關切,在層次賞也是多元的,因為他會把時間和空間交錯的感覺細膩地移入詩行之中,如:



銀白的夕陽

灑滿橘黃的光幕

召引鸕?飛向展翅的舞台

……

順著團隊心靈的弧度

變換一幅幅絕美的畫面

在原野的上空

獻給即將謝幕的美好時刻 (舞者的天空)



這種時空共存的浪漫詩作,也多見於文學作品之中,如後面是華資華斯的作品:

There’s joy in the mountain (看,山上多麼令人怡然忘憂)

There’s like in the fountains, (彷彿仙泉)

Small clouds are sailing (雲從頂上飄過)

The rain is over and gone (雨已收,也已經遠翳)



浪漫的最高層次在於孤注一擲的投入,對於理想始終的堅持,並不因為會有困難而退卻,帶有宿命卻瀟灑的浪漫。拜倫的一生和詩作簡直就是這種理想和浪漫交織的縮影。曾貴海這方面的詩作也不少,如:



追求生命的短暫的夢

或者,必須完成的夢

不停地翻飛地平線

到達可能的地方 (孤鳥的旅程)



孤鳥之所以執意單飛,無非是尋找理想之境地,這種執著本身就是浪漫的情懷,而詩人卻以命定的方式,在文字和理想之間做出反諷,使詩的語句充滿了矛盾的張力(paradoxical tense)。饒是如此,詩人能人以孤鳥自況,願意為著一己的理想做孤注一擲的博命。

從前面各種浪漫層次反映出來的曾貴海,正如三稜鏡下的珠玉,不但是多個面向的寫照,而每個面向又在文字和節奏之中,潑灑了種種燦爛的光芒。讀曾貴海的詩,宜在風清月高之時,白酒一杯,或是湖光瀲灩,清水粼粼,或是寂靜的書房,極目均為悠閒的古人,如是心情沈澱,逐字吟讀,歡愉自然入境。

5 Comments:

At 12:14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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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 12:15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這方面,筆者確實自承缺乏毅力、失職,
然而近五十年來的筆耕,使筆者思維方式與為文習慣,
早已定型,一時難以適應不同的書寫方式,說來慚愧之至!
也因此,筆者只能寄望於年輕一代的作家詩人,
至盼大家能共同努力,破除諸多困難,建立我們的客家文學。
在這樣的當口,本書的上梓,應當可以成為一股推動的力量,
其意義之重大,是不待言宣的。而著者之努力,也就顯得格外珍貴。

  不錯,客家文學之建立,路途尚極遙遠,願我們一齊來努力。

  
1998年6月

  《台灣客家文學史概論》,黃?秋著,客家台灣文史工作室

  1998年6月27日出版

 
At 12:16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詩人之眼,關懷之眼 郭成義

一個週末下午,與妻在河濱公園小憩,頭上有幾塊濃得化不開的烏雲,像沉重的鉛塊吸附在天邊,奇異的是,更遠處的天空則是一片白茫,一架民航機出乎意料的從我頭上掠過,夾著震耳欲聾的聲響,我和妻不約而同的指向頭上的天空喊著:「看,飛機!」興奮一如孩童。
飛機由近漸遠,朝遠方那片白茫飛去,我們目不轉睛的盯著,深怕一不小心,飛機就不見了,因此,儘管過了很久,天空上幾乎已找不到飛機的痕跡,但我們的目光仍清楚的尾隨飛機行將消逝的黑點,我們知道,飛機還在那兒。
妻說:「現在如果告訴任何一個人,說天上有一架飛機,一定沒有人看得到,除了我們。」對妻的發現,我快樂的點頭,我並且告訴她,就在六十年前,詩人艾略特在談到詩的影響時,曾舉了這個例子來說明,他說:「詩的影響,在那最遠的末端,當然是非常散漫的,非常間接的,非常難以證明的。這好比追蹤晴空中的鳥兒或飛機的去向一般:假如在相當接近的時候你看到他,而且當它越飛越遠時你的眼睛仍然盯著,那麼在相當距離之外你還是能夠看得到,可是那樣的距離以別人的眼睛,即使你想指給他看也是看不到的。」
妻對詩人的敏銳,極端驚訝。
艾略特用這個例子來說明詩的影響,不過,從另一個角度,我們也可以用來解讀詩人的關懷之眼,現實之眼。在現實中,有很多事物是原本存在的,但因人的疏忽或愚鈍,並不曾發現,而詩人就是要把這些被隱沒的事項還原,告訴世人,有些他們看不見的東西,是存在的,詩就是挖掘世人意識深谷的馨香之花。
因此,詩人要有關注事物的能力,要尾隨現實的蹤跡,並將之揭發,讓現實的善惡美醜獲得澄明。對現實事物失去關懷能力的人,天空對他們或許只是幾片雲,他們的視野是永遠也饒富不起來的。

有一天,變成了大叔 鯨向海


      電影《麥兜波蘿油王子》裡最感傷的一句對白就是:「從前從前,有一個小王子……有一天,他變成了大叔。」
我人皆怕老,也許有人不怕死。死難以預料,而老總是無庸置疑。老與時尚、藝術、社會道德、心理學、哲學等等皆相關;卻又如此孤獨,彷彿無關。保持青春看來很費事,但是衰老則無須任何技藝(歌德語),且永遠無法治癒。(至於詩人芒克有首詩說的是死後還會從土地長出白髮,原來死亡後還會繼續衰老,那又是另外一番恐怖境界了,不在此篇討論範圍之內。)

近幾年來醫學界最熱門的科別之一皮膚科,仗得就是一股怕老的風潮。什麼雷射除斑,肉毒桿菌拉皮,青春門診之類的,常常回家時我走過附近一家皮膚科門診,大排長龍,還以為是某偶像明星辦簽名會或者百貨公司週年慶大折扣,但這只是一般日常悸怖而已。便可以理解為何每到應徵時節,各大醫學院的前幾名畢業生紛紛湧入皮膚科的行列,因為名額不足,除了成績好外,還要有特殊技能,當然外表也不能太差(你看過皮膚不好的皮膚科醫師嗎?)……。怪的是,我們是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身心俱老,但是人們往往只要能夠挽回皮肉表象就覺得滿意了,有沒有人想要挽回純真心靈幼稚思想的呢?這可能是以後最具潛力的醫學行業也說不定;打一針讓我回到十七歲時對這個世界的熱情吧,之類的。
到底幾歲算老?看每年的運動盛事,皆是年輕人天下,在體壇上,一過三十歲居然就很老了。但是在文學上,三十歲似乎還很青澀,不少在而立之年夭折的文人,都被認為應該還有更好的成就。電影《做愛後,動物感傷》的女主角悲傷地說﹕「二十歲時失戀哭泣,是以為自己不會再戀愛;過了四十,失戀哭泣,是因為確信自己不會再戀愛了。」也許在愛情上四十歲就老了?《秋天裡的春光》、《愛你在心口難開》或者伍迪艾倫的不少電影說的無非是珍貴的老來愛情。出了電影院,陽光普照老人斑,才驚覺果然是一廂情願的電影情節。《神經殺手》裡查理考夫曼透過角色說:「你已經三十二歲了,耶穌基督三十三歲就死又復活了,你要積極一點。」對於生存焦慮來說,三十歲也已經太老了?
老,究竟能不能對抗呢?目前較為人熟知的老化可能機轉如下:一、過度使用說(疾病的影響)。二、自由基破壞理論。三、細胞的基因表現缺陷理論。四、荷爾蒙減少導致老化理論等等。聽來每種理論都有些道理,卻讓人無所適從,跟想像中喝口青春之泉便可無敵的理想似乎差得太遠。事實是,醫藥進步往往並沒有使「老」減少,反而因為死亡率下降,使「老」越來越發達;然而未必相對提供了「老」的尊嚴與品質。就算最後果真延遲衰老,那麼麻煩的各種保養手續各種飲食與活動禁忌,不老起來也不痛快了。
都知道有好些壓抑衰老的故事:譬如中國在爛柯山遇到仙人下棋的樵夫,美國李伯大夢,或者日本蒲島太郎的故事等等。他們都是在某個時刻成功抵抗了時間的人,但是都是無意識的,或者太專心,或者作夢,或者不小心闖入異境。這正是公元六世紀的哲學家及詩人西勒修斯(Angelus Silesius),認為精神的力量可以使時間暫停:

時間是你自己發明的東西;
它的時鐘在你腦海中滴答響著。
你停止思考的那一瞬間,
時間也完全停擺。

然而他們最後孤獨地察覺自己親人皆已離去時,無一不是驟然體驗到海嘯一般反撲的時光之流地瞬間老去。孔子曾說:「不知老之將至」「老而不死是為賊」「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等等話語,或者他是反對我們抵抗衰老的?我們應該自然得意地衰老,因為唯有老使我們「從心所欲,不逾矩」?
抗衰老醫學中將老化定義為是一個連續、全面性的、進行性、內源性及逐漸惡化的過程,這五個元素的英文縮寫正好就是邱比特CUPID(Continuous、Universal、Progressive、Intrinsic、Deleterious),意味著愛神的箭一離手就會將生命頭也不回地射向天堂之門。詩人安慰我們:「會有一個年紀你最像自己。」(Linda Pastan)。或「我把歌兒唱盡,/到頭來就是個問號:/是我見老人年輕,/還是年輕人老?」(Yeats)確然的,有一天我們都會變成大叔大嬸,但是我們不一定就老了。可惜這種自得其樂的冥想法,卻可能因為在公車上有人讓博愛座給你,而不堪一擊突然失效。
這是所以,千百年來,一代代抗老的術士與醫師叔叔不斷地老去,只有抗老醫學與小王子本身,永遠不朽。

僧侶與詩 郭成義

 僧侶與哲人,或許只有一線之隔。
 佛經寫下了多少醒世警語,一些得道高僧寫的偈詩,更是哲人之詩,幾可振聾發聵,醍醐灌頂,其中饒富的禪理,還猶如心靈之珍珠,令人把玩而愛不釋手。最膾炙人口,最為家喻戶曉的,莫非六祖慧能的「慧能偈」: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塵埃,可以是指人的「偏見」,或「我執」,也可能泛指「業障」,或「六根之慾」,但我們都習慣用來形容「煩惱」」,楞嚴經云:「想像為塵,納想為垢。」可見一切都是從私心裡想出來的。有些煩惱本來不存在,是庸人自擾之,這樣的語意,用這句詩來揭示,實在是智者珠璣,暮鼓晨鐘。但是,這世界到處是塵埃,塵埃弗請自來,卻是人類無法避免的事,這是人間的本質。禪雖然講「無我」,佛教卻不敢說是出世的,因為如果不入世,什麼佛啊禪的,都變得沒什麼用處了。所以慧能也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可與「慧能偈」相對應的,是宋朝禪宗茶陵和尚的「示法偈」:
我有明珠一顆,
久被勞塵關鎖,
今朝塵盡光生,
照破山河萬朵。
   這句詩比起「慧能偈」,更顯氣象萬千,慧能偈比較是悲觀的、消極的、無我的,茶陵的這句可就顯得樂觀、進取和入世的,一句「照破山河萬朵」,是何等的豪邁,何等的氣度!足以把人的價值提高到最顛峰。每一個人其實都是蒙塵的明珠,人也難免被塵埃覆蓋,但只要懂得擦掉塵埃,就能還回光亮。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日本僧人良寬(一七五八 ? 一八三一)預知到自己大限將至所寫的「絕命歌」:
       春花秋葉杜鵑在,
       何須他物留世間。
  春花、秋葉、杜鵑,代表的都是美麗的事物,有了這些美麗的東西,世界上還需要留存什麼東西呢?連人都不應該存在了!這種極端、捨我、純淨的思想,令人震撼。
  良寬僧的詩既然叫「絕命歌」,自然是一種臨終的感懷,但是,與其說是灰色思想,毋寧說是對大自然的臣服,相對來說,就是歌頌了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力量,而這力量就是美,是四季秩序運行的自然力量,春天該開花,秋天該落葉,夏天出太陽,冬天要下雪,沒有一樣能逃脫,在這種巨大的自然力量之前,人相對變得毫不起眼,連存在都變得沒有需要了。另一方面,四季雖美,也要按照大自然定下的規律,春必去,秋必來,有生有死,人又何能逃避這種輪迴呢?良寬的豁達其實是用了最美的感悟來呈現。
  連臨終,都還在讚嘆自然生態之美,也許只有禪,只有僧,只有詩人,才有這種慧根吧。
  如果仍覺得良寬的詩還是太灰色,宋朝慧開禪師也有一句可相對應的名偈,詩云: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一樣是對四時美景的讚嘆,但是,美景當前,若心有罣礙,見了春花秋月還嫌它多事,那是怎麼也快樂不起來的!只有擦去塵埃,除卻煩惱,了無牽掛,日日、時時、刻刻都會是好日子。
 僧人看世間,儼然都多了一隻眼,與詩人不遑多讓,這是僧侶突然叫我感興趣的原因。佛陀在談到他自己的悟道時,形容說:
       眼睛生出來了,
       知識生出來了,
       智慧生出來了,
       善巧生出來了,
       光明生出來了!
  用這樣的疊句,把自己觀照世界的image逐一放亮起來了!全部透明化起來了!即使用現代詩的標準來看,這樣的發想和寫法,也應該是令人擊掌的句子。與拾虹的詩「星期日」:「星期一駛來的是什麼樣的一條船呢?星期二駛來的是什麼樣的一條船呢?星期三駛來的……啊,遠遠而來的是什麼樣的一條船呢?」兩者內容雖不能作恰當的比對,而且可能意義和精神正好相反,但論工法,應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善用了疊句的效果,一句一句的把想像的世界擴張了,呈現出智慧。

客家文學是什麼?

何謂客家文學?

  這是自從我開始把生命之航駛向文學創作以來,
一直在腦際縈迴不去的一個疑問--說是一個命題,或許來得更為恰當。

  倘使在上頭再加台灣兩字,這個命題似乎變得更複雜,
也更顯得有意義了。

  是的,台灣客家文學是什麼呢?

  又何謂台灣客家文學呢?

  這樣的疑問,當然正是在我腦子?憑空產生出來的。

  當我立意要成為一個寫作者,或者應該說,想成為
一個文學創作者的時候,我那麼自然地面臨了一個問題:
日本統治下,我們都被迫學習講日本話、讀日本書,
然後日本戰敗,改由國民政府來台接收、統治我們,
這時我們便又得從頭學習「北京話」,用來交談、讀書、寫作。
日本人用日語,英美人用英語,法國、德國
乃至俄國及其他許許多多的國家,她們的人民豈不都是用他們
自己的語言嗎?為什麼我們沒有自己的語言,
供我們寫讀,而必需用外來的?

  肅殺的戒嚴年代,這樣的疑問只能偷偷地藏在內心,
更何況我們都在白色恐怖當中。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做了
一些嚐試,就是在文章?大量地採入所謂的「方言」的方式。
另外,我在自己一手辦起來的小小刊物《文友通訊》?,
一開始我提出了一個命題「方言文學之我見」,讓當時
好不容易才冒出頭來的「戰後第一代台灣作家」各各發抒意見。
此舉並未能得出一個圓滿的結果,甚至有好些老友對所謂
「方言文學」的建立,還抱持悲觀的看法。似乎大勢所趨,
也只能如此,不過可得而言者,我一直抱著一種信心,
認為文學創作,貴在一個真實與誠字,就此而言,「方言文學」
的建立是必需的,雖然明知路途遙遠,而且前面橫亙著無數險阻。

  回首前塵,誠然令人感慨係之,我心中的這項理想,
要在三十幾年星霜之後,方始隨著戒嚴令的解除,
而漸漸地露出曙光。君不見近幾年來,要求母語復榷的呼聲
響徹雲霄,各族群的母語研究應運而起,且呈燎原之勢。追求
從各母語的文字化,繼而精緻化,成了無可遏止之勢,運用母語
從事文學創作,雖然仍不免尚在實驗階段,但已邁出了第一步,
是則各母語的文學作品,當在可預見的時日?大量出現,
為我們的台灣文學增添無數光彩。

  自然,我們在做此期待之際,總會想到現實的問題。
台灣有福佬話、客語、北京語等「強勢」語言,還另外
必需加上原住民各族語言,如果都各各用自己的母語來創作,
結果會如何呢?顯而易見,純粹運用客語來創作「客家文學」,
以自然狀況言,恐怕是極不容易的事,其他各族的情形
亦莫不如此。故此,若客家文學必需是運用純粹客語來創作,
以當前情形尚屬陳義過高之論,有待未來語言學者與作家
詩人共同的努力,庶幾可望有成功之日。

  本書《台灣客家文學史概論》著者,詩人黃子堯老友,
應該也是鑒於客家文學創作之必要,幾年來嚐試「客家詩」
之創作,並且斐然有成,在客家界文學者之中成為少數有
成就的先行者。兼且他也是族群覺醒者之一,若干年來投身
客家運動,燃燒著客家認同的熾熱火炎,奔走呼號之不足,
譬如《客家雜誌》、客家電台等,均扛起了吃重的任務,
幾至廢寢忘食。年來,更發起宏願,要將吾等客家文學的過去、
現在及未來展望作一個整理。於是在從事上述
諸多活動之餘奮力執筆,
從資料的搜集、研讀到披露一己的見解等等,堪稱用心良苦,
遂有這麼一本巨著產生。這樣的毅力,著實令人欽佩!

  本書從台灣客家的源流談起,暢論客家文化與台灣其他族群的
互動及融合,並為台灣客家文學下了定義有謂:

  一、任何人種或族群,只要擁有「客家觀點」
或操作「客家語言」寫作,均能成為客家文學。

  二、主題不以客家人生活環境為限,
擴充為台灣的或全中國的或世界性的客家文學,均有其可能性。

  三、承認「客語」與「客家意識」乃客家文學的首要成份,
因應現實條件的允許,必然以關懷鄉土社會,
走向客語創作的客家文學為主流。

  四、文學是靈活的,語言與客家意識也將隨時代的腳步而變動,
所以不管使用何種語言與意識型態,只要具備客家史觀的視角或意象思維,
均是客家文學的一環。

  著者亦不憚於言以上這種說法,是相當寬鬆的定義,
唯是否已夠周延,容或尚有商榷餘地,
但確實已顯現出著者緻密的思維,極具參考價值。

  繼之,著者提出客家作家的身份認同,
將客家作家分成三種類型,一曰:土生土長的客家作家;二日:
福佬客作家;三曰:外省客作家,並各各予以舉例,將其作風及
認同基礎加以說明,至此屬於吾台客家作家的存在遂被突顯出來。
批讀到此,我們會訝然發現,在我們的台灣文學?,客家籍作家詩人,
不僅人數多、作品精,而且有不少是在吾台文壇?舉足輕重,
管領風騷的人物,在台灣文學史上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

  當然,這麼多的客家作家詩人,他們的作品,
日據時驅用的是日文,戰後則為華文,若云建立由客語
成立的客家文學,目前還只能說是「胎動」期間,零零
星星的個別努力,尚未能匯合而形成客家文學的洪流。

  走筆至此,忽然憶起,這一兩年間,譬如在《客家雜誌》上,
偶見涉及客語寫作的論著發表出來,而筆者個人平時見聞所及,
極力主張運用客語寫作(包括寫信等)的亦頗不乏其人。其中似乎
也有人語含責備,說我在這方面未能帶頭示範。每次看到這樣的文字,
便難禁慚汗直下,無能自已。筆者正式發表的文章,確實迄未有過
純粹用客家思維、行文的文字,只有二三詩歌類是勉強用客語寫成的。
另者,筆者亦曾嚐試用客語與若干朋友通信,
確實覺得困難重重,難以得心應手,試過一段時間也就停了。

  這方面,筆者確實自承缺乏毅力、失職,
然而近五十年來的筆耕,使筆者思維方式與為文習慣,
早已定型,一時難以適應不同的書寫方式,說來慚愧之至!
也因此,筆者只能寄望於年輕一代的作家詩人,
至盼大家能共同努力,破除諸多困難,建立我們的客家文學。
在這樣的當口,本書的上梓,應當可以成為一股推動的力量,
其意義之重大,是不待言宣的。而著者之努力,也就顯得格外珍貴。

  不錯,客家文學之建立,路途尚極遙遠,願我們一齊來努力。

  
1998年6月

  《台灣客家文學史概論》,黃?秋著,客家台灣文史工作室

  1998年6月27日出版

 
At 4:39 下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Professor Chong, Rong-fu is a good scholar. I wonder where he published the article about the poetry of Tseng, Kui-hai.

tt

 
At 12:49 上午, Anonymous 匿名 said...

本文出自笠詩刊252期曾貴海專號
http://www.zic.com.tw/li-251/252-all.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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