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7月 28, 2007

詩想起

偶遇詩人林宗源
閒聊間
他說五十多年前他才二十歲時
在那尚有禁忌的年代
便體會要用族語書寫
才能寫出自己族群的感情

它更認為
族語書寫運動
須要有一群傑出藝文工作者
有熱情能無私的集體推動
乃能發揮驚天動地的大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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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宗源作品

●講一句罰一箍

講一句罰一箍
台灣話真俗
阮老父逐日予我幾張新台票

講一句掛一擺狗牌
台灣話未咬人
先生叫阮咬這個傳彼個

講一句踦一擺烏枋
台灣話未宰人
阮踦烏枋嘸知犯啥罪

講一句拍一擺手心
台灣話有毒
阮的毒來置中原的所在

先生 伊講廣東話為啥無拍手心
先生 伊講上海話也無踦烏枋
心生 伊講四川話也無掛狗牌
先生 你講英語為啥無罰一箍

先生提起竹仔枝拍破阮的心

●濁 水 溪

一邊流著清氣氣的目屎
一邊流著烏汁汁的血
一面想起妳時空倒流的命運
一面想起妳予人欺負的身世
阮活佇妳烏白分明的心內

去深入妳的腹內向心臟走去
去追究水源向上帝抗議去
為什麼阮佔有妳的身
竟然無法度及妳談愛

不管源頭是清是濁
不管流入海是濁是清
不管濁水變成清水的預兆
阮愛倒佇妳的胸讀破妳的夢
共妳寫一首妳及阮戀愛的詩

1967 7.7



●體 能 的 問 題

一秒緊咬一秒的肌肉
佇禁氣的時衝出去
歸身的肌肉反抗空氣
衝甲若箭的身射著啥貨

一秒想吞一百公尺的速度
佇人類的心目中滾笑
為啥物體能未當接近火箭
為啥物智慧不對醫學宣戰
為啥物科技反過來威脅人類

按萬物家己的位置
走去別人的位置
走去它的位置
走去牠的位置
不准亂來的生態平衡

佇一秒加速一秒的時代
佇彼呢儕的種族
佇彼呢儕的種類
佇彼呢長的歷史記錄
人為啥未當創造一秒的體能

假使人類會當突破萬物的共相
假使人類會當衝破體能的極限
換心 換肝 換腦 換身
永生是不是人類競爭的金牌咧

1970 9.5



●油 桐 樹 林 的 花 宴

活佇埔里離開大陸的原鄉
阮是一群敢拄天的台灣人
條直的性格偆手抗日的手掌
致蔭生阮養阮愛阮的土地
請恁來這個花宴欣賞 欣賞
活佇土頂笑甲綠綠綠的風景

有心才有愛有愛才會開花
阮共花掛佇咱意愛的天
阮共花畫佇恁的目睭不是雪花
阮彈開惡夢不是 beh 予恁陷眠
阮共花織佇咱慈悲的土地
阮共花舖佇恁的烏仁不是地毯
阮不知恁踏著花的骨頭會痛 be
有心開花愛才會飛去世界

生佇牛耳石彫公園的油桐樹林
阮是一群敢對恁大聲講話的人
忠直硬氣想 beh 教示恁來愛土地
致蔭生咱養咱疼咱的台灣
請恁來這個花宴享受 享受
生佇土頂的鬱卒共恁用甲清心

1993 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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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澤萊 / 評林宗源的〈人講你是一條蕃薯〉
——並論二戰後台灣諷刺文學的全面到來和消退
2006-06-11

1. 在前衛出版社2006出版的《台語詩ㄧ世紀》這本書裡頭,選錄了1894年到2004年台文詩人所發表的傑出作品。不過,總的看來,還是以二戰後的詩人的作品為多。這是因為台文的發皇時期必須等到二戰之後。二戰之前,能用台文﹝不管何種文字﹞書寫的人委實太少。然而,在二戰後,使用台文的人,又從1980年代才開始激增起來,所以在比例上,這本詩選集以80年代以及80年代之後的詩佔大多數。並且,由這本《台語詩一甲子》所選錄的詩來看,大致上,從1980年代起,大半的台文新詩人的詩已經朝向「傳奇」和「田園﹝抒情﹞」的文風來書寫,已經很少有「悲劇」作品和「諷刺」作品。這是ㄧ個可驚的現象,已經預示了臺灣文學﹝包括北京語文學﹞的風潮有了巨大的轉向,新的文風已經成型了,「傳奇」和「田園﹝抒情﹞」的文風可能將要席捲天下,而老一輩的「悲劇」和「諷刺」文風可能已經走入歷史了。因此,當中所錄的林宗源寫於1977年的一首詩〈人講你是一條蕃薯〉,就顯得非常奇怪,和這本書裡的年輕人的詩風有了格格不入的感覺,竟然顯得向孤島,散發著一種古舊的味道。因為,這首詩正是老一輩風行一時的「諷刺詩」。我這麼說,大半的人可能都還不了解我說了什麼。一般遲鈍的人會認為,台灣文學的文風從明代到現在是沒有什麼差別的,反正是寫台灣,譬如說郁永河、陳肇興、丘逢甲、吳濁流的詩文又有何差別?如果說有什麼差別,大概是有人用散文和竹枝詞來寫,有人用律詩絕句來寫吧!如果這麼認為,就是一種不幸。識貨的人會知道,這四個人的不同,可說是千差萬別。當中最重要的是:就文類﹝文風﹞來說,他們各自代表了台灣文學的一段很長的時期。郁永河代表了「傳奇」時代;陳肇興代表了「田園」時代,丘逢甲啟開了「悲劇」時代,吳濁流奠定了「諷刺」時代。這些不同的時期的文風,完全無法等同來看,就像是現在台南人的林宗源的「諷刺」詩風,絕對無法和同是台南人清末許南英的「窺園留草」裡的「悲劇」詩風來等同。而上述這兩個臺南人的詩風,也絕對不能與80年代後台南人方耀乾的「當代傳奇」詩風來等同是一樣的。他們有他們所屬某個時代的詩風的限制,時代的詩風牽制了他們,叫他們無法脫逃,他們隸屬了他們的時代。究竟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林宗源這種如今看來十分古舊的文風呢?應該用怎樣的一種眼光來閱讀它﹝既不高估也不低估﹞呢?我想除非你認識了台灣文學各個階段主流的文風之外,別無他法。你要嘛就是一味的欽佩他,要嘛就是視它為無物。有關台灣文學史上各階段的主流文風,等到我們完全認識了林宗源的這首〈人講你是一條蕃薯〉之後,我會再加以解釋清楚。 2. 這首詩的題目叫做〈人講你是一條蕃薯〉。題目簡單清楚,使用的是「暗喻」的修辭法。一般來說,比喻的手法最普通的是「明喻」和「暗喻」兩種,如果我說「你像一條蕃薯」,因為句中使用了「像」這個字,就叫做「明喻」;如果我說「你是一條蕃薯」,因為使用了「是」這個字,就叫做「暗喻」。暗喻較之明喻要更肯定,更為有力。我人的日常生活語言中是無法逃開比喻的,譬如「心痛」「心寒」「心開朗」的「痛」「寒」「開朗」都是比喻,只是我們因為用習慣了沒有察覺到而已。詩人的比喻一般而言都是用來陳述一些「不平常」﹝尚未被習慣化﹞的比喻,先讓讀者覺得有趣、喜樂、驚訝、悲傷……後引起更大的想像。這個題目的「你」字並不是指讀者的你,我們根據後文知道,這個「你」原來是指「台灣」。也就是作者使用了借代法,用「你」來代替台灣。原來這首詩是用來寫台灣的!作者將台灣比喻成沒有什麼身價的蕃薯,作者的諷刺的意圖一開始就很明顯。而且應該注意的,這種諷刺叫做「反諷」。加拿大藉的文學理論家弗萊﹝Northrop Frye,1921──1991﹞說:「如果某人比我們自己在能力和智力上低劣,從而使我們對其受奴役、遭挫折或荒唐可笑的境況有一種輕蔑的感覺,這類的主人翁便屬於反諷模式。」沒錯,詩中所寫的蕃薯是我們台灣人,我們也知道恥笑蕃薯就是恥笑我们臺灣人,但是我們知道詩人不是專為恥笑台灣人而寫這首詩的,而是有一種弦外之音。原來凡是言外之意,口是心非,說出來的話和心裡的意思剛好相反,而別人也很容易就聽出了說話者的弦外之音的,就叫做反諷。反諷比較一般的直接諷刺,要讓敵人更沒有生氣的可能。第一段作者這麼說:「有人說你是一條蕃薯,假如將你剖開,就會看到裡頭黃色的肉,而且還會流出白色的血液呢!你瑟縮在泥土裡頭,在土壤的上頭開著連綿的會凋謝的花兒活著,你既不想要太陽的照耀,也不喜歡看到月亮,總之你不想要見到天日。真的是這樣嗎?啊,就是有人將你給煮了、煎了、烤了,甚至用機器將你給絞碎了,你也不想動手動腳反抗。只要有一點點的土壤和水分,你就會瘦巴巴的慢慢長大。你的個性竟然是這樣的,真的嗎?」這些意思被寫成了「人講你是一條蕃薯/剖開有黃色的肉/流著白白的血勼置土內/置土頂開著連綿會謝的花咧活/無愛日頭無愛月娘咁有影咧/就是給你煮 煎炰﹝phu5﹞/甚至絞碎也嘸出手/有一點點仔的土和水/就欲瘦瘦仔大/有影否?」這幾句話。裡頭的言外之意相當明顯,所謂的「剖開」是諷刺殖民者殘殺或迫害台灣人的事實。「白白的血」有兩個涵意,一個是指真正的蕃薯的白色汁液,一個是指徒然流出的無用的眼淚。「勼置土內」表示台灣人經過殘殺或迫害後已經喪失膽量,不敢出頭的人生態度。「無愛日頭無愛月娘」也是指逃避的個性。「煮 煎炰﹝phu5﹞」再度諷刺殖民者的兇殘,手段酷烈。「嘸出手」又指出台灣人沒膽量。「有一點點仔的土和水」諷刺殖民者沒有給台灣人什麼良好的空間和資源。「瘦瘦仔大」又指台灣人牽就了現實的性格。整個的第一段,一面諷刺殖民者的殘酷,一面指出台灣人的可憐可嘆。兩者合而為一,非常犀利,顯露了老詩人的功力非凡!第二段,詩人接著說:「你的肉真甜,你的身價便宜,你被人將你埋在泥土裡,既沒有任何的意願也沒有想過要離開土洞;即使將你給生吃了一半,你仍然會活著、會長大、會笑。你也從來沒有想反抗這回事,只知道怨恨命運,默默流著白色的蕃薯的眼淚,哭不出聲音。你真的在哭泣嗎?」這段話被寫成「你的肉真甜/你的身價真粗俗/你予人埋置土內/無意志也無想欲走出土孔/就是給你生食一半/你也會活 會大會笑/你也無想欲反抗/干單會曉怨嘆命運/流著白白的目屎/哮無聲音/你是嘸是咧哭?」,相當散文化,不過技巧和諷刺仍然無所不在。「肉真甜」「身價真粗俗」「埋」諷刺殖民者彷彿是食人族、人口販子、兇手。「無意志也無想欲」又指台灣人的軟弱。「生食一半」諷刺殖民者的確是食人族。「你也會活 會大會笑」又指台灣人的麻木,在這裡,「會活 會大會笑」用了「疊句法」,加強了語氣,並使句子有了音樂性。之後的句子,一概指出台灣人的麻木與逃避。「白白」有兩個意義,一個是指蕃薯所流出的汁液的顏色,一個是指徒然的意思,是一個雙關語。第三段,詩人又說:「有人說你是一條番薯,剖開了以後,裡面有黃色的肉。但是假如說你從此以後不流白色的血,而是流著紅紅的血,那麼一切就有救了。因為從此以後,你的心就會變成紅色,你在地面上的枝葉就會開著芬芳的花,結著你們的美夢。從此以後,你們將不怕太陽,也不要月亮,你已經敢站在你自己的土地上揚眉吐氣。」這些意思被寫成「人講你是一條蕃薯/剖開有黃色的肉/假使你會流出紅紅的血/你的心也會變紅/你就會開芳花結恁的夢/無驚日頭無愛月娘/敢踦踮你的土地揚眉吐氣」本段做為第一段的反面,寫了一個假設,勉勵了台灣人說:「假如你勇敢一點,命運就會改觀。」當中「紅紅的血」表示熱情、勇氣、敢反抗。「心也會變紅/」是指有了期待。之後的詩句都用來表明終於站出來在朗朗的乾坤底下,出頭天了!第四段,詩人又說:「你真的是蕃薯嗎?有人說你果然是番薯。而且是個只知道向奴隸主叩頭,相互爭奪有限的資源,要看誰長得比較大,然後在長大後讓人們各咬一口的蕃薯,沒有土地也會無亂生長的蕃薯。啊,你不如去死吧!去死吧!。」這些意思被寫成「你是嘸是蕃薯/人講你是蕃薯/干單會曉叩頭/互相爭欲活較大條 /大條去予人人咬你一嘴的蕃薯/無土也會亂生的蕃薯/去死/去死」這些詩句。本段又恢復了奴隸主和蕃薯的本相來寫,奴隸主依然是壓迫著蕃薯,而蕃薯也依然沒有骨氣。「咬」字再度顯示殖民者吃人的本性。「無土也會亂生」指臺灣人在沒有國家下隨便苟活的一般現象。再從結構上來看,這首詩分成四段,每段的行數分別是10、11、7、8,故在外觀上,無法顯示其整齊性。也可看出林宗源無意在詩的分行上取勝,的確,像這種以內容為上的詩,外觀上結構上的不整齊無損於其價值。在隱藏的結構上,這首詩將「吃蕃薯的人」與「蕃薯」對立起來書寫,就是將「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對立起來書寫,是很明顯的。一方過於壯大,一方過於弱小,顯現了種極不對稱的結構,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弱者才好,這首詩因此沒有緊張性,有的只是無邊的嘆息。不過,對於過於壯大的那一方,我們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原諒他的。以上就是本詩在內容上和結構上的一般情況。至於在技巧上的表現應該是諷刺手段的高超,也就是作者很善用雙關語,將被殖民者與殖民者的本性表露到極其精準、傳神的地步,其才氣為一般的詩人難以企及。不過,回頭過來說,這首詩最奇怪的還是它的文類──反諷文類,它和現在的年輕人所寫的台語詩格格不入,成為孤島存在的狀況。底下,我要談談台灣三百多年之間的主流文類,好幫助我們以歷史的眼光來品評這首詩。 3. 我不曉得你剛剛了解這首詩的內容後,有何感受?我想你一定對於作者善於諷刺殖民者的蠻橫而佩服萬分,但是你對於作者自我恥笑也ㄧ定難以釋懷吧!一定會有年輕人表示不解,他們會說:「諷刺殖民者是應該的,可是為什麼作者要那麼刻薄的用比喻來恥笑自己呢?他有自虐狂嗎?他的精神狀態不會出了問題吧!」不錯,作者正是這麼瘋狂的來恥笑自己;但是,作者絕對沒有問題,他很正常。為什麼作者很正常呢?因為寫這種諷刺文學的人不只林宗源一個人寫,而是他那個時代的大部分文學家都這樣地寫。原來台灣自二戰後,流行了一段很長的反諷文學,而林宗源的最佳創作期,就是落在這個時代──「諷刺文學」的時代裡頭!我們每個時代都有時代性的文風。 按我的看法,台灣文學史共經過四次主流文類的轉變。在清朝的前期,台灣的文風是「傳奇」的。要了解這個傾向,只要閱讀郁永河的《稗海記遊》、江日昇的《台灣外記》、朱士玠的《小琉球漫誌》就會明白,即使是《熱蘭遮城日誌》都應該歸屬於這一類的文學。英雄邁向了征途,沿途盡是奇崛的風光和不可思議的海流,奇怪的禽獸和野蠻的人種埋伏在四周,但是英雄都能一一克服困難,達成任務,所經所歴不但使作者自己感到驚訝,我們讀者同感非夷所思。歷史的春天正值來臨。到了清朝中期時,進入了「田園文學」。差不多由鄭用錫、陳肇興這些本土詩人開始,一直延續到日人佔領台灣時期。我們只要讀一下鄭用錫的〈新擬北郭園八景〉、林占梅的《琴餘草》、陳肇興的〈到鹿津關水路清較普度八首〉〈春田四詠〉〈秋田四詠〉以及割日以前許南英的《窺園留草》,就能明白。詩文裡的主人翁正走向愛情、親情的懷抱,一派的美麗風光和悠閒生活。當然,偶而的戰亂還是會發生,但終究是雨過天晴。歷史的夏天正值來臨。由割日開始,進入了以「悲劇」為主的文學時期。由丘逢甲、施士诘、許南英的舊詩創始,經過賴和、龍瑛宗、呂赫若的新文學,有名的文章,幾乎都是悲劇。丘逢甲的詩〈離台詩六首〉是悲劇;施士诘的〈台灣雜感和王蔀畇孝廉韻〉,悲劇;賴和的〈一秤桿仔〉短篇小說,悲劇;龍應宗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短篇小說,悲劇;呂赫若的〈牛車〉短篇小說,也是悲劇。英雄打了敗仗,屈從於敵人,美景轉成衰敗,枯籐昏鴉棲息於西風之中,處處都有斷腸人。美好的過往逐漸逝去,即使還有太陽,內心依然秋風甚涼,除了眼淚之外,還是眼淚。歷史的秋天正值來臨。二戰後,差不多由40年代的吳濁流的短篇小說〈波茨坦科長〉起,到了60、70年代蔚成大宗,一直延伸到世紀末,台灣的文學家是以「諷刺文學」為主流。我們注意到,和林宗源同期的台灣文學家,黃春明主要的文學就是諷刺的文學,〈溺死一隻小貓〉諷刺了一個為興建游泳池而自殺的鄉下老人;〈我愛瑪莉〉寫台灣人不如一隻洋狗。王禎和又寫了什麼?他的諷刺更厲害,〈嫁妝一牛車〉諷刺了以老婆換牛車的糗事;〈小林來台北〉諷刺了崇洋媚外的成群假洋鬼子的醜態。陳映真又如何?〈唐倩的喜劇〉不是用來諷刺學界無聊無能的知識人嗎?〈萬商帝君〉不是用來諷刺跨國公司的劣行嗎?另外有七等生,他的文學頗另人費解,因為充滿荒謬,而所謂的「荒謬文學」正是一種諷刺文學。就是自殺而死的施明正,他的最重要的短篇〈渴死者〉〈喝尿者〉都是諷刺文學。尤其是林宗源所屬的《笠詩刊》這個團體﹝這個團體號稱台灣最大的詩團體﹞,他們自從60年代就引進了「新即物主義」,並以這種主義為他們的招牌。這種詩風是寫實的,往往由一個單一的物象﹝比如說熨斗、蚊子、石灰窯、鳥、蝸牛、垃圾、毛巾、流浪狗……﹞起,開始做暗喻性的描繪;就像林宗源這首詩一樣,以蕃薯喻人進行創作,當然使得「笠詩社」成為諷刺文學的大宗。如果要說笠詩刊的文風有什麼特別,那就是反諷了。此時,英雄死了,活著的人命運不如動物、礦物、植物。公理正義全數毀壞,霸道橫行,世界走向夜暗,大地一片渾沌。缺乏自主能力的作家除了用諷刺來提醒施暴者以外,已經無能為力了。歷史的冬天正值來臨。上述就是我認為台灣文學的四個階段,剛好走完了一個循環。現在的年輕的一代又慢慢走入了一個「新傳奇」「新田園」的階段。我這麼說,當然不是堅持說各階段的作家所寫的文學全數都屬主流文學一種文類。其實,不論哪一時期,都有作家創作了「傳奇」「田園」「悲劇」「諷刺」這四個文類。同時,某個時期,往往會形成「傳奇」「田園」或「悲劇」「諷刺」雙主流的現象。譬如說,我認為戰後台灣進入了「諷刺文學」為主流的階段,但是「悲劇文學」還是很盛行,事實上鍾肇政、李喬、東方白的大河小說都是悲劇,只是他們寫的是戰前的素材,並不是寫戰後的素材,應該是日據時期「悲劇文學」的延伸而已,不過,我們依然可以看出,戰後的文學彷彿形成了「諷刺」和「悲劇」雙主流的幻象。因此,我们可以說,林宗源的這首〈人講你是一條蕃薯〉跟本上就是「諷刺文學時代」的產物,而且他的反諷程度相當厲害,其力道絕不下於任何他同期的詩人或小說家,你要把首詩當成是台灣諷刺文學的代表作也可以,我個人沒有任何的意見。不過,我已經說過,如今,諷刺文學已經逐漸退潮了,年輕人已經轉向了「新傳奇」「新田園」的文類來創作,這種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過時了。確實已經有年輕人告訴我,他們不太能領受老一輩的文風。因此,我們也不須要再模倣這種詩風來進行創作。那麼,新一代的「新傳奇」「新田園」又指什麼?將來我會再舉幾首詩來說明。

【原詩】人講你是一條蕃薯
林宗源作

人講你是一條蕃薯
剖開有黃色的肉
流著白白的血
勼置土內置土頂
開著連綿會謝的花
咧活無愛日頭無愛月娘
咁有影咧
就是給你煮 煎炰﹝phu5﹞甚至絞碎
也嘸出手
有一點點仔的土和水
就欲瘦瘦仔大
有影否?

你的肉真甜
你的身價真粗俗
你予人埋置土內
無意志也無想欲走出土孔
就是給你生食一半
你也會活 會大 會笑

你也無想欲反抗
干單會曉怨嘆命運
流著白白的目屎
哮無聲音
你是嘸是咧哭?

人講你是一條蕃薯
剖開有黃色的肉
假使你會流出紅紅的血
你的心也會變紅
你就會開芳花結恁的夢
無驚日頭無愛月娘
敢踦踮你的土地揚眉吐氣

你是嘸是蕃薯
人講你是蕃薯
干單會曉叩頭互相爭
欲活較大條
大條去予人人咬你一嘴的蕃薯

無土也會亂生的蕃薯
去死去死

──1977.05.26作
──本詩根據林央敏編《台語詩ㄧ甲子》版本略改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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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完整的台灣
評林宗源「台灣文學正名論」

許維育


一、 前言

八、九○年代以來,台灣的本土語言隨著台灣社會的漸趨開放、及本土化風氣的轉盛,終於打破三、四十年來被壓迫的姿態,重新被拾起、被討論;儘管本土語至今的重建尚不足以補回這三、四十年來台灣人所失去的,也儘管許多台灣人並不認識這些本土語的重建工作,但是,這幾年的本土語復興運動確實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畢竟,以往被消音的,今日竟得以大聲喊出來!這是台灣社會漸趨進步的證明。

在台灣的本土語當中,族群人數最多的福佬話又是最可見到發展成果的一種。在作家林宗源、向陽、黃勁連,語言學家鄭良偉、洪惟仁等等有心人的努力下,解決了三○年代起就一直無法解決的有音無字問題,並且還以實際的創作證明了本土語言之美。他們不斷高聲疾呼要大家一起來用母語寫作,他們為文與反對者進行筆戰,他們在公開場合使用母語、喚起大家的注意,他們著實是台語(福佬語)文學運動的一群勇士,正如呂興昌教授的〈母語美學的捍衛戰士--論林宗源的台語詩〉1此一標題所指,他們以捍衛之姿舞於台灣島上。

此中,林宗源被同好們稱為「台語文學之父」,第一本「類台語文學史」的著作《台語文學運動史論》2中,著者林央敏便推舉林宗源是「戰後第一個用台語思考並直接以台語創作的作家」(頁17);林宗源在台灣的「台語文學」發展史上,可確定的占有一重要地位。從林宗源推廣母語的文章中,可以見到這位起步很早的運動者,在不同的階段曾傳達出不同的概念,例如1979年的〈以自己的語言、文字、創造自己的文化〉3一文中有:「台人也是中國人的一族」,1982年〈母語活在咱的心〉4中,說:「方言與國語是可以並存的。只要心胸能包融萬物,只要表現的是人、是人性、是人類共同追求的理想,同樣可以寫出世界性的作品。」 1984年的〈方言與詩〉5中說:「假如能好好地運用方言,是可以為國語注入精彩的神隨,豐富國語,使國語與台語融洽,成為一種文學的語言。」一直到 1989年〈按本土文學看台灣語言〉6一文,開頭便直批:「我認為台灣文學若無用咱的母語來創作,著不是真正台灣文學。」從認為國語與台語可以並存、融洽,到斬釘截鐵地將「非母語」作品排出台灣文學之列,這可能是他階段性的策略差異,也可能是他本身的一個思考軌跡,但可確定的是,林宗源所擁抱的的理念,越晚近越清楚地、混雜著澎湃熱血地被呈現。

林宗源從八○年代末提出了「台語文學才是台灣文學」的主張,他的「台語」定義包括了福佬語、客語、原住民語,以此「台語」推之,則日據時代的漢文文學、日文文學,以及戰後的華文文學,當然就不是「台語文學」,而也就不是「台灣文學」!他認為,用日文、華文這種「統治者的語言」寫作,而不用母語來創作的作家,是沒有尊嚴的台灣人;而他們的文學,是奴性的文學!這樣的想法,以曾招來許多不同背景、立場、意識形態的學者或作家給予或正或反的意見;這些文字上的你來我往未能產生定論,且幾乎人人都堅持己見、少見有誰對自己的觀點有所修正。

筆者相信,語言絕對不只是語言,也因此,大家才會如此堅持。在這些頗為煩人的、甚至會帶有相互指責意味的論爭當中,筆者試著要以個人的背景、年齡、親身感受,對林宗源所謂「真正的台灣文學」及其相關的前後概念,進行一些思考並提出一些看法。

二、 母語?

林宗源第一次對母語的始用產生覺悟,是在高中因一場大病而立志寫詩之時,感悟「國語」做為詩語的不足,後來他如此敘述:

自我開始寫詩,最先碰到的是語言的問題,總覺得語言只傳達意義,還 不能稱為一種完美的語言,語言本身應該具有情感,這種語言才是有機 性的語言,有生命的語言。---詩的語言。活在自己的心內,如同自己 的細胞,在創作的瞬間,才能自然而然地呼出,才不會破壞聯想的動作。 7

代起先我發現詩若無用母語來寫,感情著無法度十分來表達,閣續落 發現語意也 當真傳神來表現,在詩的藝術來講著無合道理的。8

詩是語言的藝術,......整個的過程,攏是人體器管機能的活動,與伊 的民族精神內函放射的活動,因為安呢,語言同時俱備感情與心智, 所以語言的活動不是工具的活動,語言不是工具。9

佇我寫詩的經驗中間,深深感覺詩是一種生理滲心裡同時運動建築的藝 術。所以我特別注意生理問題。寫詩表面上看起來是心智的行為,其實 生理的行為佇暗中左右精神的活動。......因為安呢母語生做生物體的一 種機能,特別予我注意。10

對林宗源來說,用「母語」來寫詩、來創作,是一種生理性的需求,是不得不然的。因為「詩語的追求,應該追求正在思維活動中的語言」11,唯有用母語這種根植於身體每一個細胞、流轉於思維之中的語言,才能寫出真正從內心出來的作品,也才是抽象意念與具象語言之間最完美的相互結合。因此他一直強調:「詩的語言,應該以自己熟悉的語言加以再創,也就是以自己的母語創作,才能寫出真正屬於自己的詩。」12「詩的語言一定要用我們最熟悉的語言來表現,也就是必須用自己的母語表現,......唯有使用母語才能直接感動內心的情愫......」13這些主張是林宗源從自己的創作過程中得出的經驗,同時也是所有文學創作的深層結構。文學創作是人類語言文字最精粹的表現方式,必須這個人心中有一個深刻的感動、並藉由這個人最熟悉的語言文字,才能產生「最好的」文學作品。這實屬確然!

筆者認為,林宗源論到這個階段尚且客觀公正,但這論述中的一個定義卻有盲點,這盲點帶有太沈重的歷史陳因與意識形態,這盲點也連代影響了再接下去的思考邏輯。

日據時代作家陳火泉著名的作品〈道〉14一篇中,到接近結尾時有一個饒富深意的安排:一心要成為皇民(也確實認為自己是個卓越的日本人)的主角,在升遷不順意志消沈的時候,偶然間看見一隻臭蟲,而想起一句本島俚語「多蝨不癢、多債不想」,他因而驚覺到自己仍用本島語在思考、仍未成為所謂真正的日本人,因而再度振作起來,朝著成為皇民的道繼續努力。這裡嘲諷了追求成為皇民之終將徒勞無功,也揭示了每個人的確會有一種活在自己的細胞中,無法更換的語言。這種語言,便是林宗原所說的「最熟悉的語言」,也就是「母語」。然而,連橫的《台灣語典》中曾說:「今之學童,七歲受書,天真未漓,咿唔初誦,而鄉校已禁其台語矣。今之青年,赴箕東土,期求學問,十載勤勞而歸,已忘其台語矣。今之搢紳之士,乃至里胥小吏,遨遊官府,附勢趨權,趾高氣昂,自命時彥,而交際之間,已不屑復認台語矣。」15當時之「禁台語」、「忘台語」究竟到什麼程度?都會區住民以及台人高級知識分子的實際日化情形又如何?這都是我們所無法確實掌握的。然而,筆者曾聽人述及,有人家中的長輩在臨終半昏迷的狀態下,喃喃自語的全是日文!若這是事實,那麼,對這些台灣人來說,他們最熟悉的語言應該是日語,活在他們細胞當中的語言是日語!

筆者第一次讀到〈道〉中「多蝨不癢,多債不想」一段時,曾經做過自我反省,反省的是自己在最緊急、或是最無意識的狀況下,可能會使用什麼語言,結果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母語」已不是媽媽的話了。筆者生在台北、長在台北,家中有一位重視台語教育的父親,經常在我們姊妹興高采烈地用學校的語言討論學校的趣事時厲聲斥責,當時雖然反感,但長大後發現自己的台語在台北孩子中算是還不錯的,仍然甚感驕傲。後來離開台北求學,才認識一些南部孩子,這時,深深對自己的台語感到自慚形穢,台語從他們口中說出來時的那種腔調韻味,真是我怎麼學也學不來的!如此,基於想多接近台語而參與了民間文學整理的工作,聽一些老阿公老阿婆講古的錄音帶,並整理成書面資料。後來,有一回到台南友人家中拜訪,其間我努力的要用台語和他們的家人交談,但在我離去之後,友人的母親竟然問他說我是不是客家人,怎麼台語怪怪的......。那曾是一個很大的挫折,但後來我再思考:如果每個人都只有一種「最」熟悉的語言,那種活在細胞裡的語言,那麼我的就是台灣華語。若說我的「母語」和媽媽不同是一種錯誤,那麼這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父母的錯,這是環境造成的。我深深喜愛台語的美,並且願意終生去學習,但是媽媽最熟悉的語言永遠無法成為我最熟悉的語言了,因為所謂「國語」已經在我無法選擇的幼年時光,滲入我的細胞。

如此,當林宗源說:「詩的語言一定要用我們最熟悉的語言來表現,也就是必須用自己的母語表現,......唯有使用母語才能直接感動內心的情愫......」時,我想問的是:什麼叫做「母語」?林宗源曾這樣說:「母語是自幼所使用的語言,繼承傳統的文化風俗習慣,凝固的感情與精神。是一種存在於心靈深處的語言,最直接最強烈發洩情意的語言。如同血肉一樣,活在作者自己的心與身......」16他又說:「母語是父母生成的,是天生的......」17這放在筆者以及與筆者同樣狀況的一些年輕台灣人身上而言,是有一些矛盾的:若將母語定義為一種存在於心靈深處的、如同血肉一般的語言,則我們的母語是台灣華語;然而他說母語是天生的,我們的母語卻不天生!筆者要說的是,母語很脆弱的,母語並不天生,並不隨著母親的臍帶傳送給下一代,不是天生流在血液中的。一個日本小孩從小離開父母在印度長大,他的細胞裡存在的是印度話;一個英國小孩從小離開父母在中國長大,他的細胞裡存在的是中國話,可知,母語絕絕對對不是遺傳來的,他跟環境、跟語言教育有更大的關係。

台灣的歷史,何其悲苦!殖民統治與暴力強權統治,使台灣人的歷史出現斷層、語言出現斷代,這是不必諱言的事實。林宗源的盲點就在於:他定義台灣人的母語=台語=福佬話、客家話、原住民語=台灣人最熟悉的語言,他太理所當然的這樣認為這樣定義,盲於台灣人的語言傳承早已經隨著台灣扭曲的悲苦歷史一同扭曲了。就說台灣的最少數民族原住民語好了,他們在其他強勢語言的包圍下數百年,至今留存了多少他們的語言?能說他們最熟悉的語言是他們的原住民語嗎?若林宗源堅持每個人都應該用自己最熟悉的語言(母語?)創作,他為何不能接受某些台灣人用他們最熟悉的台灣華語來創作?是不知道這語言的斷代、是情緒上的不能忍受?或者只是他為了要保持自己理想中某種「台灣人的尊嚴」?

三、 尊嚴?

林宗源主張台語文學就是台灣文學,更清楚的說就是,非台語文學就不是 台灣文學。他的堅持從何而來?他為何能如此理直氣壯的將台灣人的日文作品、華文作品排除在外?他說:

一個族群若是失去尹的語言,即個族群唔是被儂同化就是柱著天災滅 亡。若安呢台灣儂失去尹的族語,也就是尹的母語互儂同化,台灣儂豈 猶會使講是台灣儂。變種的台灣儂,猶有啥物台灣精神。(中間省略) 過去台灣是日本的國土,日語是國語,台灣儂既然是日本國民,若安呢 台灣儂用日文寫的當然叫做日本文學了。......我絕對唔承認日文寫的文 學會使叫做台灣文學。......台灣儂用統治者的語文閣唔反省覺悟,無氣 節兼奴性,那有啥物台灣精神!(中間省略)華文亦是仝款,......佇台 灣,華文是霸道的、是政治性的語文。亦只有無志氣的台灣儂,才會甘 願用少數統治者的語文來寫。18

林宗源在這裡說尊嚴、同化、變種、氣節、奴性......,在他的推論下,用日文和華文寫作的作家全是變種的、被同化的、沒尊嚴的、沒氣節兼奴性的。筆者認為這樣的說法有失公允,筆者忍不住要為他們辯解。

以台人日文作家來說,如張文環、呂赫若、龍瑛宗,他們的語言是被同化,但筆者認為他們的日文作品高度表現了台灣人的尊嚴與氣節!仔細去讀他們的作品,看到的是什麼?是台灣人在被日本人統治下,極力掙扎著堅持台灣的特性,諸不見他們作品中隱藏的偷渡意旨、諸不見他們作品中盡量的描寫台灣民俗、諸不見他們本著台灣人的立場隱忍地在那戰亂而高壓的時局中為台灣的歷史做見證?如何能說語言被同化就必然人格、精神會被同化?在被迫只能使用統治者的語言的世代,仍抓住那微細的可能性,嘔心瀝血的苦苦經營那屬於台灣人的文學,那一篇篇的佳作全都是台灣人點點滴滴的辛酸血淚與智慧結晶啊!這些愛台灣,有心為台灣的歷史做見證、為台灣人的文學留足跡的作家們,只因他們無法突破語言上的限制,就要被人指責為奴性、沒骨氣,而他們辛苦為台灣人留下來的東西則被指為「日本文學」!筆者不知道說他們的作品是「日本文學」的人們是否真正去讀過這些作品、了解過那個時代的悲哀,否則,他們怎能只因語言的關係,便指責那些在苦難歲月掙扎過、而不改愛台灣的心的台灣人,為「變種的台灣人」?又說他們的文學是「半仿仔的文學」?

再說戰後用華文寫作的作家們。筆者不敢說是全部、但至少在某個世代以下的新生代,他們與日本殖民末期的台灣人一樣,出生、成長時的整個社會語言已經過轉換,在他們的理解中,使用這種語言是理所當然、自然而然,他們無法在學這種語言之前就去知道什麼「統治者的語言」,也不知道說這種語言就是「奴性」、「被同化」、「沒志氣」。台灣的悲哀就在於此,沒人能去改變、控制將發生於自己土地上的事情,也沒人能阻止自己的後代隨著這改變漸漸與自己不同。當然,筆者自己就是包含在這所謂新生代裡面的,要說是為自己辯護的話,也的確是辯護;因為事實上,在台灣華語逐漸成為我最熟悉的語言的過程中,我是無意識於這語言成立的背後所代表的強權與霸道。近幾年來,「我所見到的」學齡前台灣人小朋友,幾乎八、九成都是聽得懂台語而只說台灣華語,即使他們家中的長輩全是操著一口台語,但很奇怪的是,小朋友就是不講台語(筆者私自揣測這是因為看電視的緣故)。不論這些台灣孩子是為了什麼緣故、受了什麼影響而成為台灣華語的使用者,至少可知的是,未有篩選能力、辨識能力的孩子受了環境的影響,這能說是和「奴化」、「沒尊嚴」、「沒志氣」有關嗎? 林宗源又說:

台灣本土文學的特色與性格,在我看來第一是民族,第二是母語,第三 是神,......既然咱麥講的是台灣文學的特色,著愛來講台灣民族的特質 與性格才著,按這個特質與性格,透過母語創作出來的文學,才是台灣 文學,才會當顯出台灣文學的特色。19

然而,在筆者看來,台灣文學的特色卻來自於她所經歷的特殊而苦悶扭曲的被統治歷史;隨著日本人的來、日本人的去、以及中華民國政府的遷台、台灣人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改朝換代與環境適應,台灣人或不知不覺的受了某些影響、或無可奈何的得隨著時代走、或被同化、或遭洗腦、或「留下遺毒」、或.........。這就是台灣,這也才是台灣的特色:台灣人以台灣人的立場寫出不遜於日本人的日文作品,五○年代的台灣的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狀態奇特的反共抗俄文學,仍舊高壓的六○年代甚囂塵上地興起了現代派,台灣經過國民黨五十年統治、許多台灣孩子再也不會講台語,美麗島事變後逐漸改變的政治氛圍形成政治小說的崛起,解嚴後的開放造成文化的百花怒放.........,這一切有軌跡可循的發展歷程才是台灣文學史,沒有人能專以語言一項因素將之解體!這些血淚斑斑的歷史總和才是台灣!沒錯,用統治者的語言寫作是沒尊嚴,但台灣的歷史原本就存在了許許多多被壓迫者的沒尊嚴,我們應正視我們的歷史,為那些努力不懈地在無尊嚴中堅持意念、努力爬行文學路的人喝采,而不是罵盡、排除淨無尊嚴底下的一切。我們不要一個人為篩選、純化過的「有尊嚴的台灣文學」,而應該要抱著所有的傷痕累累,一一記下、絲毫不漏,公諸世人、傳諸後代!這是台灣文學的特殊性,台灣人要真正自主的走出未來的路,也必須在深深擁抱過歷史的傷痛之後,才能清楚的找出方向。複雜的台灣歷史下的台灣文學,不該只以語言此一單一因素作為其範圍標準。

四、 未來之路

國民政府遷台迄今快五十年,所謂外省人與本省人之間的差異有著愈趨模 糊的趨勢,比如說:新黨的人未必全是外省人,主張獨立的也不見得必然是本省人;外省籍第二代、第三代說的台語可能比某些同年齡本省小孩要好,......等。然而,林宗源卻曾說出這樣的話:

台灣北京話語族,無麥認同台灣,無算做是台灣話,洇會親象日本話, 隨日本仔轉去日本同款。20

這是林宗源1989年所說的話,從他至今依然對台灣華語相當排斥來看,他應該是一直堅持著這樣的看法。然而筆者認為這樣的看法很有問題,就他上面所說的那段話而言可分為兩部份來說。

第一,他直接定義「北京話語族」為1949年遷台的所謂「外省人」,這是昧於現狀的,正如比前前文所說,現在有太多太多台灣人(本省籍)小孩是「北京話語族」,這些人當中情況嚴重的,是很難用台語說話超過一分鐘的!林宗源直文「北京話語族」,實在看輕了國民黨語言教育的威力、也太不睜開眼睛看看清楚此時此刻的台灣社會現狀了。其次,他說「北京話語族,無麥認同台灣」,這也是大有問題的,外省籍的後代,大有認同台灣愛台灣的,筆者就見過一位在文建會工作的外省籍年輕小姐,她很熱心於台灣本土文化復興工作,她說她曾到世界各地旅行過,但總覺得還是台灣最好,她並說她覺得台灣現在已經沒有「外省人」了,大家都是台灣人。是否所有的台灣人都已經達成「大家都是台灣人」的集體共識,還很難說;但筆者認為那位小姐就是台灣人,她認同台灣,並直接為台灣的文化出力。其實,認不認同台灣,真的跟族群省籍無必然關係,諸不見許多所謂純純正正的「台灣人」,熱衷於移民,一付外國月亮比較圓的心態,這些台灣人對台灣的感情還不如一些所謂外省人!因此林宗源說「台灣北京話語族,無麥認同台灣」,實在過時且有欠客觀精確。

第二, 林宗源說台灣北京話語族「會親象日本話,隨日本仔轉去日本同款」,既然台灣北京話語族中也有台灣人,而且外省籍(後代)中也有以台灣為家,認同於台灣的,那麼這句話就顯得沒有道理了。況且筆者認為,無論統一或獨立,台灣人所使用的語言必不輕易能離開台灣華語。設若統一,則台灣華語繼續做為公定通行語,這自不待言;如果獨立,台灣四大族群仍須一溝通意見的主要通行語,若台灣華語「轉去」了,那麼台灣各族群間要如何溝通?大家都說福佬話嗎?若這樣,對其他族群而言不是每過個幾十年就得去重新學習、適應一種共通語,相當不公平嗎?即使當初台灣華語在台灣的奠定地位,是建立在強權與壓迫的機制上,但時至今日,台灣島上的孩子已習慣於這種語言,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漸進的重建台語的社會領域,以達到多語社會的目標,這正如現今台灣島民亟需統合一樣。所以,筆者認為「隨......轉去」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五、 結語

筆者雖然反對林宗源的「台灣文學正名論」,但絕對支持台語文學的發展。 台灣人曾經歷過多次、多重(少數族群)語言暴力,即使至今的語言狀態是過去的錯誤造成,也應該用漸進溫和的方法來進行改造。

筆者實在希望那些還擁有優美的台灣本土語言、但習慣以華文寫作的台灣作家們,能嘗試著以自己所熟悉的語言來創作,為台灣文學中一直被壓抑而遲遲才發展的台語文學生色助陣,也為已經面臨斷代失真的台灣本土語言保留一些記錄、好讓後代子孫有多一點憑藉可以進入這個語言世界。然而林宗源動輒以「奴化」、「被同化」,甚至曾以「下流」來罵台灣的華文作家21;以愛台灣的華文作家文對象,用激烈的遣詞用句辱罵之,筆者不知道這樣除了堅持了他自己的觀點以外還有什麼好處。從「台語文學之父」這樣的做法來看,筆者懷疑這些作家中還有多少人能夠被說服說動、甘心樂意地克服「改變習慣」此一難關,決心從事台語文寫作。

文學的發展是有其歷程性的,台語文學的發展亦然。台語文學在八、九○年代以後得以發展,這與整的大文化的累積、大環境的改變都有關係。林宗源等台語文學運動者能夠講一口純正道地的台語、能夠在他們的年代提出他們的主張,其實可說是適逢時機且相當幸運的。要成為新風氣的啟蒙者、運動者,不該只苛責別人為何不做、指責不做的人為錯誤,而應該有更敏銳而善體人意的心、去了解別人不做的困難,然後並且積極籌策要如何才能解決這歷史陳因下的困難;運動需要激烈的手段,也需要溫柔的胸懷,因為台灣受過太多的傷,所以台灣的將來需要更多溫柔的包容體諒。同樣是愛台灣的人,不該再彼此戳傷,不管是對過往的前輩、對遲遲不敢嘗試改變的同輩、或是無知的晚輩,台灣人需要對彼此更多的體諒理解。

1997.6.30  

  後記:
筆者在撰寫此文之前曾考慮過以台語文寫作,然而基於同意林宗源所說「詩的語言一定要用我們最熟悉的語言來表現,也就是必須用自己的母語表現,......唯有使用母語才能直接感動內心的情愫......」所以決定用自己最熟悉的語言來寫,以呼應本文中的觀點,為自己的這個台灣人世代做見證。

 

附註:
1 、《自立晚報》1994.2.17-18。
2 、林央敏,前衛出版社,1996.3。
3 、《笠》93,1979.10。
4 、《笠》107,1982.2。
5 、《笠》123,1984.10。
6 、《台灣文藝》107,1989.6。
7 、同註3。
8 、林宗源〈我對台語文學的追求及看法〉,《台灣文藝》120,1990。
9 、同註6。
10 、〈建立有尊嚴的台灣文學〉,1991,收入《鹹酸甜的世界》。
11 、同註4。
12 、林宗源〈詩的自述〉,《笠》112,1982.12
13 、同註4。
14 、原載於《文藝台灣》6:3,昭和18年7月1日。中譯發表於《民眾日報》,民國68年 7~8月。
15 、參自林宗源〈以自己的語言、文字、創造自己的文化〉,同註3。
16 、同註5。
17 、林宗源〈建立有尊嚴的台灣文學〉,《蕃薯詩刊》6,1994.8。
18 、林宗源〈台語文學就是台灣文學〉,收入《若夠故鄉的春天》。
19 、同註6。
20 、同註6。
21 、同註17,「遐的台灣人華文大作家,猶咧寫啥碗膏『台灣文學』,開啥物『台灣文藝營』, 講啥物大聲話,唔知見笑是啥物,唔知尊嚴是啥物,人都無卜認同台灣,裀唔知為啥物較 會遐下流,大概食唔著藥,煞顛倒轉來包容裀,罵台文作家互人看,.......」

參考資料:
◎ 林宗源〈行自己的路.唱自己的歌〉,《笠》82頁32,1977.12。
◎ 林宗源〈以自己的語言、文字、創造自己的文化〉,《笠》93頁39-41,1979.1  0。
◎ 林宗源〈母語活在咱的心〉,《笠》107頁44-45,1982.2。
◎ 林宗源〈詩的自述〉,《笠》112頁33-35,1982.12。
◎ 林宗源〈方言與詩〉,《笠》123頁18-21,1984.10。
◎ 林宗源《林宗源詩集/濁水溪》,1986.2,笠詩刊社。
◎ 林宗源〈按本土文學看台灣語言〉,《台灣文藝》107頁98-105,1989.6。
◎ 林宗源〈詩創作的意義及藝術性的表現〉,《自立晚報》本土副刊,1989.8.6。 ◎ 林宗源〈我對台語文學的追求及看法〉,《台灣文藝》120頁31-35,1990。
◎ 林宗源〈建立有尊嚴的台 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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