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名人檔案
一代英才鄧雨賢
作者:鍾肇政
獨夜無伴守燈下 清風對 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 看著少年家
果然標緻面肉白 誰家人子第
想未問伊驚呆勢 心內彈琵琶
--「望春風」 李臨秋作詞
望春風 雨夜花
不曉得從什 麼時候開始,這首「望春風」就成了人們最喜愛的歌曲之一,電台的廣播裏,電視機的螢光幕上,以至什麼演唱會之類,它成了無所不在,無時不在的歌聲,繚繞在人們耳畔與唇邊,旅居異國的遊子們,每有聚會時,也會不期而然地合唱起來,撩撥他們的思鄉之情,撫慰他們的遊子情懷。它甚至成了「民謠」,作曲者與作詞者都不再為人們所記望,也不再為人所知悉,凡是我們鄉親 足跡所到之處,莫不風行不輟。
不光是這首「望春風」而已,還有「雨夜 花」「月夜愁」等歌曲,也都有類似的情形。
這些歌曲,何以會有這種魔力呢?這個疑 問,恐怕沒有人能夠說出 一個可以使人人首肯的理由來。也許該是那種令人迴腸蕩氣,如慕如訴,卻又含著一 抹憧憬,一線光明的充滿台灣情調的旋律,特別能夠敲動我們心絃的緣故吧!
尤其是這支曲子,對於像筆者這種在戰時渡 過青少年歲月的人,有著特別的感觸,因為它們正是當時的所謂之「時代歌謠曲」 ;「雨夜花」也就是「名譽的軍夫」(譽水の軍夫),「月夜愁」亦即 「軍夫之妻」(軍夫の妻) ,「望春風」亦另有一名,一時想不起來了。
民國廿六年七月七日,日本軍閥正式發動了全面性的侵華軍事行動,即七 七事變。正如日人所稱,這個軍事衝突,由「蘆溝橋事變」而「北支事變」,最後又 稱為「支那事變」,戰亂一再擴大,不久竟成了大規模的戰事。日閥從台灣民間強徵 了大量的軍中佚役,並稱之為「軍夫」。
該也是這個時期吧!「名譽的軍夫」「軍夫 之妻」這兩支歌曲被唱開了。前者歌詞大意說:「我被點上了軍夫了,這是最大的榮譽,因為我也成了一名日本男兒,可以到戰線去為天皇陛下打仗了。」後者詞意不外也是丈夫成了名譽的軍夫,因此我要在後方守住家,做 一個侍奉翁姑,養育兒女的好妻子之類。
依稀記得,那個時期,不管走在大街小巷或鄉村田徑,隨時都可能聽到附 近孩童們唱這一類歌曲。那種歌詞含義懵然無知的天真嗓音,那荒腔走板,回憶起來 好像不過是幾天前的情景呢。屈指一算,已經過了四十幾年歲月了!
日閥推行皇民化
名歌名曲齊蒙羞
親愛的鄉親們,請不要以為「雨夜花」「月夜愁」原來是日本軍閥教吹軍 國主義,要台灣人踴躍去參戰的歌曲,光復後才搖身一變,成了大家所喜愛的民謠。事實恰恰相反,它們原本就是「雨夜花」「月夜愁」,而日本軍閥為了我們同胞太喜愛它們了,才另外做了歌詞,套上了早就在台灣民間流行的這支曲子,便成了「名譽 的軍夫」和「軍夫之妻」了。不用說,台灣光復後它們才恢復了本來的面目。
這些曲子的作曲者,如今知道的人不多了,他就是我們的鄉親鄧雨賢先生其人。
提起了這個名字,不少人都會想到我們鄉裡 的幾位叫鄧x賢的人物,在細湖仔、大庄一帶就有不少這樣的鄧屋人。鄧雨賢先生就是他們中之一。在日本統治時期的民國十幾到二十幾年的期間,他還是我們台灣流行歌曲界最有名的作曲家之一。他所做的幾支曲子都曾造成大流行,響徹了寶島每一個角落,唱片也曾連年地在 暢銷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他主要的作品,除了上面提到的二首之外,還有「四季謠」「春宵吟」 等,都是福佬語歌謠。戰爭打起來以後,日本人推動「皇民化運動」,報章上的「漢文欄」、白話文作品等都被禁止了,存在於每個鄉村的「書房」(即漢文私塾)也都被強迫關門,連帶地使福佬語歌曲也遭到了壓制的命運,於是台灣的歌謠界便由日語的所謂「時局歌」「島民歌謠」取代,不用說一些形形色色的軍歌,更在日閥當局刻意的提倡下大行其 道。
在這種情形之下,鄧氏也被強迫譜了些這一類歌曲,例如「月夜的鼓浪 嶼」(月のコロソス)「鄉土部隊的來信」「望鄉之歌」「南海的 花嫁」,便都是當時風行一時的名歌。
可以說,鄧雨賢先生是在十分不得已的情形下執筆的。不聽話嗎?「非國民」的大帽子便會罩下來,那種罪名,沒有人承擔得 起。不過我們也可以從這些曲子看出來,他是盡可能撿那些軍國色彩較淡的歌來譜曲 的。這種情形,正也是當時大多數台灣的文化人共同的命運。
可惜的是鄧氏的作品,如今多數散佚了,流傳下來的寥寥無幾,曾經有一 位熱心人士蒐集了鄧氏的作品,連僅有歌名的也算在內還不到二百首。鄧氏正當盛年 之際逝世,因此整個作曲話動的期間,雖然不過十年光景而已,但以他的天才橫溢, 作品應當不止這個數目才是。
家世顯赫 一門三秀士
耳濡目染 髮齡現才華
這裏,容筆者來介紹出身我們龍潭的這位了 不起的音樂家吧!
說起我們鄉裹的鄧家,曾經是門第顯赫的姓氏呢! 我們龍潭鄉,自古以來以文風之盛聞名,而鄧家人則更文名藉甚,文人墨士最多的一家。鄧家來台祖於嘉慶年間從原鄉廣東梅縣移居過來。不用說,原本也是從事開墾,務農為業的莊稼人。傳到第六代,出了一位兆熊公,卻是個棄農從文的讀書人。並且具學業有成,成了一位名聞遐邇的讀書先生,遠近慕名而來拜師的、下聘的,陸續不斷。他不但在外姓人之間教出了無數的學生,更使自己的九個兒子之中,有三個考上了秀才,於是「一門三秀士」之說不逕而走,羨煞了鄰近幾個鄉鎮無數人 家。
乙末(一八九五)年日軍侵台,在一場轟轟烈烈的抗日戰爭之後,台灣社會終於在日閥的高壓統治下,暫趨於初步安定,於是日閥便在全台灣各地普設「國語傳習所」(此處「國語」為日語之意,下同),繼而正式成立學校,稱為「公學校」。我們龍潭也設了一所,因為開始時 借用龍元宮廟充做教室,故而稱為「龍元宮公學校」,時在一八九九年。
這公學校當然是以實施日語教育為最主要目標,不過開始一段時期,卻也 在正式課程襄列有「漢文課」,日方原意鄧氏一族能夠出任漢文教習。在一場血腥屠 殺記憶猶新之際,這命令有誰敢不順從呢?這位兆熊公 祇好派了孫輩的盛柔去當教習。
這位盛柔先生果然未辱使命,而且以延續我漢學血脈為職志,不但努力教 書,也努力進修,聲譽鵲起。一連當了九年的教習之後,居然被擢升為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的漢文教諭,搬離故鄉,到台北上任去了。盛柔先生還在故鄉期間舉一子,也 就是雨賢先生,遷到台北時,肖是個呀呀學語的三歲小孩童。
國語學校是當時台灣的最高學府,分為國語部與師範部,前者類如中學, 後者則以為培養公學校師資為目標,雨賢先生從小住在校內的教師宿舍,經常出人於校舍內外,對師範部的各種樂器特別感覺興趣。我們似乎可以說,在這樣的環境 裏,他在音樂方面的天份,從小就受到了啟發,等到他唸完小學階段,升入父親所任教的這所學校就讀(是 時,此校已易名為台北師範學校),很多種樂器都已玩 得很熟了。
捕捉佳思 如痴如醉
連番佳作 風靡全台
直到如今,若干認識雨賢先生的老一輩人士還會津津樂道,說雨賢先生喜 歡音樂,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好比走在路上,一聽有音樂聲揚起,不管是洋式的或中式的,他都要循聲我過去傾聽、採譜;彈起琴來,更 是廢寢忘食。而當他開始作曲以後,四時都在想著他的旋律,簡直是如醉如狂。進了廁所,往往也是他捕捉曲思的時候,這時門板便成了他的樂器,咚察察咚察察敲個沒 完沒了,如廁一次要花三
四十分鐘,甚至一個鐘頭也不稀奇。有時是吃飯的時候,曲思來了,便用 筷子敲打碗盤,叮叮噹噹的,嘴裏還要哼著,聽任飯冷 菜冷而懵然不覺。
原本就有過人的稟賦,再加上這樣的熱狂,他在音樂方面的才華自然會開 出燦爛的花朵來。果不其然,他師範學校畢業,被派到一所公學校當了兩年的老師以後,毅然跑到日本學音樂去了。大約過了兩年的光景,他便回到台灣。這時,台灣正掀起了一股福佬話的流行歌曲熱,留聲機也漸漸地在一 般家庭普及,正好給了雨賢先生發揮他的才華的大好機 會。
一九三四年(民國廿三年)他以一曲「望春風」,震驚了台灣樂壇。這是純粹台灣風格的曲子, 那麼優美,那麼動人,聽者無不被敲動心絃。於是人們都認定,台灣樂壇終於出現了 一顆慧星--一個不世出的天才。
這支曲子,由台北的「台灣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灌成唱片發售,傾刻間風行到島上每個角落,而雨賢先生也被禮聘到這家公司去當「專屬作曲家」(約略等於基本作曲家)。不用說,這位才廿九歲的年輕音樂家,從此有了安定的生活環境,可以專心一志從事他的作曲工作。於是,那些膾炙人口的名曲,一支支地寫成。根據雨賢先生生前一位好友的說法,在這以後的一年多約兩年之間,他所譜成的曲子不下二百首,換言之,他幾 乎是三天五天的,便有一支新曲寫成。他的才華橫溢,由此亦可見一斑。
好景不常-- 這是一句我國自古被說慣了的話。雨賢先生的作曲生涯,也正應了這一句話,並且屬於他的好景好像還太短暫了。如今我們可以肯定,並不是雨賢先生的才華有限,在短短時間內就耗盡,其所以有一蹶不振的情況發生,實在是因為時間的動盪所造成的。 如果我們再照我們古老的說法來說,那就是:「時運不 濟」吧!
蜂火萬里 生活趨動盪
雄心萬丈 奈何含恨終
一九三七年,蘆溝橋的一記槍聲,震碎了人們的昇平夢,日本軍閥悍然發 動了侵華的全面戰爭。在台灣,正如前文裹己敘述,日人推動皇民化運動,禁止了漢文,閩南語歌曲也由日本軍歌取代,雨賢先生不但心愛的作品如「雨夜花」和「月夜愁」被莫名其妙地改成「名譽的軍夫」和「軍夫之妻」,還被迫寫了一些「時局歌」、「島氏歌謠」之類。這個時期,他那燦爛的才華無處發揮,心中的苦悶,恐怕 更不是外人所能想像。
在這種心情下,他的靈思枯涸了。曲子做不下去,生活也陷入窘境。一九 四○年春,他終於下定決心離開台北,搬到穹林,在那裏 謀到了公學校教師的職位。他又一次回到教壇上來了。他的太太鍾有妹女士也同樣地當上了一名教師。從此他們摒絕了台北的繁 華,夫唱婦隨,過起鄉間寧謐的生活。
這裏說是寧謐的生活,祇不過是比較上的說 法而已,實則時局的動盪,根本就沒有給人們一個安居樂業的局面。尤其一九三九年 歐戰爆發,四一年日閥更在太平洋上打起了「大東亞戰爭」,整個世界都被擲進戰火 兵焚裏,叉如何能有安定的日子呢?
物資匱乏,人心惶惶不可終日。而我們的作曲家鄧雨賢,更有雄心壯志無 處伸展的淒苦。特別是那些他用心血譜出來的名曲,被改了歌詞,唱遍了台灣島上每個角落,幾乎到了無處不可聞的地步。那是對藝術作品的最大的凌辱,也是對藝術家 的最嚴重的侮襪,雨賢先生的心叉加何能得其平呢?更何況身處殖民地海島,敢怒不敢言,有苦無處訴。
表面上還算平靜的教師生活,雨賢先生才過了五年光景,他不幸病倒了。是心臟病。長久以來,因物資極度缺乏而造成的營養不良,加上藥品也奇缺,叉有那心情的抑鬱,這些因素似乎使他減少了與病魔抗爭的毅力,臥病不過幾日,他就含恨以歿。時在台灣光復前一年多的一九四四年六 月十二日,得年僅三十九歲。
藝術無限 作品永不朽
望春風碑 紀念一代英才
鄧雨賢的悲劇,正也是異族統治下台灣人民的悲劇。想起那段暗淡的歲 月,扼殺了多少才華,多少無辜的生命,我們便會覺得,在過了這許多星霜之後,心口猶有餘痛。所幸,雨賢先生為我們留下了幾支那麼好的曲子。西諺云:人生短暫,藝術無限。雨賢先生雖然未能克享天年,但他的作品卻可以永垂不朽。它們不但給我們,相信也會給我們的子子孫孫,帶來無盡的光明與憧憬。因此,我們可以說,雨賢先生是不朽的。他不但是我們龍潭人的驕傲,同 時也是整個台灣人民的驕傲。
據悉,鄉政當局除了石門水庫之外,肖有意建設觀光茶園及龍潭觀光大池 充作我鄉的觀光資源,而且已規劃完成。在大池的觀光建設裹,即有一項是「望春風碑」,也可以說就是鄧雨賢紀念碑了。紀念文化界的先賢,這是過去我們台灣做得太少太少的工作。在一片提昇文化層次聲中,此舉應該有其積極的意義,是吾人所願意 高舉雙手贊同的,願它早日建成。
最後,我要在下面抄錄兩賢先生名曲「雨夜花」的歌詞,做為本文結束。
雨夜花 雨夜花
受風雨 吹落地
無人看見 瞑目怨嗟
花謝落地 不再回
--「雨夜花」
李臨秋作詞
轉載自《客家雜誌》第 九/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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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脈動裡的客籍台灣作家
作者:鍾肇政
龍瑛宗的崛起
台灣文學發軔於一九二○年代,到了三十年代始逐漸進入成熟期,名家輩 出,創造出質量均甚可觀的文學作品。龍瑛宗於一九三七年初,以處女作「有木瓜的小鎮」一作榮獲日本著名綜合雜誌『改造』小說徵文比賽入選,一躍躋身名家之林。 這也是客家人在台灣文壇上嶄露頭角的濫觴。
龍瑛宗本名 劉榮宗,新竹北埔人,一九一一年生,商工學校畢業,服務於銀行界,也曾擔任過報 紙副刊編輯工作,目前已由合作金庫退休,安享餘年。
龍氏不但是台灣最有成就的日文作家之一,也是產量最可觀的寫作者。使 他一舉成名的中篇小說有「木瓜的小鎮」,寫一個剛從中學畢業的年輕人在街役場 (鎮公所)謀
得了一個小小的職位。這位青年雖然從事刻板的工作,卻心懷美麗遠大的 憧憬,一心想靠獨學苦修考取「普通文官」、律師等資格,不料他身處的現實環境卻 是冷酷和無情的,使他備嚐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衝突,最後落入絕望裏頭。
如所週知,台灣於一八九五年淪為日本殖民地,此後約有二十年間,台灣 人不顧身命,奮勇反抗日本統治當局,做到前仆後繼、犧牲慘重的地步。其後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民族自決思潮的激盪,益以受新式教育、飽吸現代思想的新知識階級增多,反抗乃由武力手段改採據法理以爭的方式,遂有和平的民族運動風起雲湧。台灣文學之應運而起,也可以說部份是受了這種風氣的影響。也因此,台灣文學甫一發軔,多以反抗、啟蒙為主旨,對當時的社會風氣及民族運動,產生了極可觀的影響。
然而,進入三十年代,日本軍國主義抬頭,對外發動以九一八入侵舊滿州 為始的侵略戰爭,對內則有嚴厲的思想統制之舉,整肅、檢舉,巨案連連,社會動盪,人心惶惶。龍瑛宗在這樣的社會狀況裏,敏銳地捕捉住社會脈動,假藉一個台灣社會上普遍存在的知識份子的苦悶與徬徨,反映出日本的殖民統治下,台灣民眾的蒼 白、無助的困,給其後的台灣文壇拓展了新的境地。
照理,以龍氏的才華,他的這種文風是可以深化、普遍化,給台灣文學整 體的提昇帶來積極作用的,事實上他也陸續有掘發台灣社會黑暗面的作品如「黃家」「黃昏月」「白色山脈」「狽」等佳構寫成,緊緊扣住時代脈搏,顯示出台灣文學已確實由單純的反抗與啟蒙等,進入思維複雜、內心衝突激烈的現代人的普遍心理狀況。然而在日閥嚴密監控與主導下,挑起七七事變,發動全面性的瘋狂侵略戰爭,像龍氏這種文學作風,遂顯得無力而蒼白,發生不了更積極的匡正作用。尤其所謂之「皇民化運動」在島內如火如荼地被推展起來之後,正當的文學活動已無立錐之地, 御用的「皇民文學」遂領有了台灣文學的空間。
吳濁流的硬頸精神
在這樣的狀況下,發揮客家人硬頸精神的極致的,是吳濁流其人。在強權 籠罩下,如果想讓文學作品來進行抗爭,那就只有轉入「地下」了。環顧台灣文學六 十年史,在這段期間以地下姿態從事創作,並留下作品的,僅得吳氏一人,吳氏亦因 而以特立獨行之姿,為後世所景仰。
吳濁流(1900-76),本名建田,號饒畊,新埔大茅埔人,畢業於 總督府國語學校師範部,曾任公學校教師有年,因抗議日人視學欺凌台籍教師,憤而辭職赴大陸任記者,年餘後返台,仍當一名記者。他在戰爭最熾烈的期間偷偷地寫以抗日意識為主旨的作品,戰後始得見天日,此即膾炙人口的長篇小說『亞細亞的孤兒』。
此書寫一個熱血台灣青年,於公學校任教時與一日人女同事漸生情愫,卻遭日閥當局橫加阻梗,憤 而辭職前往日本留學,繼而又赴大陸。不料心焉嚮往的祖國同胞卸把他當日本走狗, 日閥更以「支那奸細」或低等國民視之,至此他終於恍然悟及台灣人的「孤兒命 運」。吳氏抓住了當時存在於台灣人之間的意識,以之為主題創造了這部優美作品。直到這部作品完成數十年後的晚近,探討「台灣意識」問題時,「孤兒意識」仍是必然被提起的台灣人精神狀態之一,即令以歷史眼光看來有其階段性的局限,然而吳氏從時代脈動中將其抽繹出來,使它成為台灣人精神史上一個典型,其觀察之周到,體會之深刻,在在顯示吳氏的不同凡響。吳氏成為台灣文學史上一名睥睨左右的 巨人,絕不是偶然的。
吳氏文業尚不僅此,戰後他還陸續寫下描寫台灣人醜陋嘴臉的「波茨坦科長」「功狗」等,以及以二二八為主題的『 無花果』『台灣連翹』,允推為台灣抗議文學、諷世文學第一人。一九六四年更創辦 『台灣文藝』,設 「吳濁流文學獎」,延續台灣文學香火、提攜後進,均發揮了他強勁的影響力。吳氏之為戰後台灣 文學的領導人,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前面所舉的『無花果』『台灣連翹』二書。二 二八大屠殺之後,國府遷台,施展其極權統治,一時全台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並且戒嚴期間綿延達近四十年之久。這期間二二八不用說是一大禁忌,一般百姓連私下裏都不敢談及,遑論形諸筆墨。然而,濁流先生不但無畏懼,首先於一九六八年間完成自傳體、內容以二二八為主的『無花果』,先在『台灣文藝』上連載,繼而印行單行本,旋遭查禁。七一年,吳氏再接再勵,以正面加式描寫此事件,此即『台灣連翹』,於八六年,正如吳氏於七六年逝世時的遺願,十年後順利全文發表,且先後有四種版本出現,具見其受重視的一斑。
沉鬱內斂的鍾理和
鍾理和(1915-60)是高雄美濃人士,其沈 鬱內斂的筆觸,恰與前述吳濁流之剛烈銳利,形成一鮮明對照。鍾氏是屬於戰後第一代的客籍作家,早歲因同姓婚姻受阻,攜愛妻經日本遠渡舊滿州,後並移居北京,戰後始返回故里。 回台後雖然在故鄉任教於初中,未幾即因肺疾辭職,赴松山療養院治療,數年後始僥倖初癒返家,歷盡病痛折磨。此後在貧病交逼下從事文 學創作,先後著有以自身經歷為主構成的長篇小說『笠山農場』,以及著多精緻短篇, 一九七六年有全集八冊上梓問世,為台灣文學第一套個人全集。
所謂戰後第一代台灣作家,是戰後始出現於台灣文壇的作家,與戰前一代 的龍瑛宗、吳濁流不同的是龍、吳等人是寫日文的,戰後改朝換代,雖也嚐試過中文寫作,但在表達上似乎免不了稍有未能如意的困窘。至於戰後第一代,同樣地是受日 文教育長大,不過因為年紀較輕,故而學起中文來較容易,約在一九五○年代初期即能以相當自然順暢的中文寫作,並發表作品。
不過第一代作家都有共同的學中文的困頓歷程,即苦學自修,且因為受日文牽絆,開始常以日文起草,自譯為中文,稍稍習慣了以後,雖然仍用日文思考,但想起一個句子,在腦子裏即自譯為中文寫下,免去了用日文起草的手續。然後再進一 步,連思考也改用中文,至此寫起文章來,始能較能得心應手。
鍾理和不僅為其中代表性作家,且為為數不滿十指的所有戰後第一代 作家中的翹楚(屬於這一代的客籍作家尚有鄭煥、林鍾隆、鍾肇政等人)。『笠山農場』固然是他的代表作,然而一些以戰後台灣社會、尤其以農村 生活為主構成的作品如「故鄉」四部等作品,把當時台灣農村的疲憊、貧窮以及客家人的堅軔與樂天的知命 的生活態度,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來,傳神之極,允稱為台灣農民小說的典型之作。
鍾理和取材自己生活情形的作品,常出現 「平妹」其人,在困窘的環境當中,勇毅地負 起家計之責,則又除了客家婦女傳統的勤勞、堅強、勇毅之外上昌富於柔情與仁慈, 成為台灣文學中最精彩、最動人的女性。
轉載自《客家雜誌》第二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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