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8月 25, 2007

李喬 文化評論

  八三年秋天,筆者曾到日本遊覽半月,期間數事至今還時常想起來--值得在此一提:
  步出東京車站,竟然不是想像中的車水馬龍萬頭鑽動,而是一片寧靜;街道潔淨,花草芬芳。是禮拜天十時許,遊客只三三兩兩而已。我與友人在「街頭」散 步,但見與路平行的草坪上古意十足的矮化黑松如巨型盆景,在黑松枝椏間,二三烏鴉躍上跳下啾聒而噪。是時也,真是恍然置身遠古時空矣。
  讓筆者十二分驚訝的是那些新植的路樹;雖記不起樹名,永難忘懷的是,那些路樹一律以三枝樁木支撐著;樁木大小長短齊一,去皮,一律以等腰三角形 支?路樹;那固定用的細紮繩索,環匝次數繩結樣式全是一式同類的。更妙的是樁木端上,都削成陀螺頂的斜度,而且依樹之年輪加上人工(油漆或刀雕已不可記) 的圈圈。至此,其精緻令人嘆為觀止!
  在半月中,為了匆匆旅程,曾經二次買「便當」在車上用餐。二次便當的菜不全相同,奇的是二回的便當菜餚「排列」卻是一模一樣:兩片醬薑、兩片醬黃蘿蔔、一塊豬排、半個鴨蛋,整整齊齊依序放置……
  記得回台前一天,我們還觀賞了日本全國歌謠大賽的演出。在一般人的感覺裏,日人的曲調十分單調--老在「米、拉、西、多、米」幾個音與僵化的幾 度音程上打轉。這次聆聽了他們的全國民謠演唱,真是開了眼界;其變化其「氣象」,實在令人感動又羨慕。至於演出場地的佈置,演出者地方色彩的掌握,有關道 具用品的講究,的的確確,無不精緻,無不盡善。
  他們把生活環境、日常生活、社會活動等等太精緻化了。我們呢?汗顏得很,讓我們從實招來:台灣人在各方面離「精緻」太遙遠了;台灣人的生活面、職業事務、文化面,總是因陋就簡的,總是「輕輕采采」的。
  筆者是五十開外的人,已經擁有四十多年的「生活記憶」。記得四十年前的民俗活動,例如元宵提燈籠、舞龍舞獅、中元節的祭鬼、八月半的拜月華,及 其他歌仔戲、「大戲」、「賴地景」、「騎布馬」、「蚌精」……這些在記憶中其演出形式,其粧扮,其道具很顯然都是越來越差,了無新意。喪禮法事是人生最後 大事,同樣地,不見改進,從未加以精緻化。凡此,隨著新發明物品的出現,那些場面上也會採用各類新物品,可是其形式,其搭配組合,依然是簡陋而鄙俗!
  或者說,這些禮俗已經逐漸沒落消逝之中,簡陋是自然的。然則,請問:如果說是沒落快消逝的民俗,何以「參與人口」又越來越多?參與者眾,活動的 形式與素質一無提升,這又意味什麼?至於喪禮法事是不可廢棄的,「從業者」何以累積長久經驗,不去改進改良呢?社會大眾為何安於如此「輕輕采采」?
  台灣人不但日常生活面、習俗禮儀上「輕輕采采」,就是生命攸關殺頭大事也粗枝大葉,草率、魯莽的。我們翻開史頁檢視看看,自清人領台起的「起 義」或造反事件:林爽文之役、朱一貴之亂,一八九五年清朝棄台,台灣宣佈獨立,乙未年各地抗日義民的組織與行動,林少貓、柯鐵、羅福星、余清芳、江定等的 武裝反日,甚至於文化協會、民眾黨、農民組合等,在事後看起來,都難免粗率之議,就勿論時局大勢、客觀條件如何,其本身的種種,確然種下難成局面的因子質 素。
  

  台灣自產日光燈十年矣!廠家與用戶一直安於直棒形的燈管--直到二三年前「外國專家」來台「發現」,指出外國如何如何,我們才「慢起慢追」,也想有所改變……
  十五年前苗栗公館一帶興起外銷為主的各類陶瓷製造。我們始終是「複製」外國人具有歷史民俗意義的擺飾品、小器具、玩具等。我們求量不求質,更遑 論自已有所塑創了。因為我們的女工價廉,所以多年來賺了不少錢。可是海峽對岸近年也搞陶瓷出口了,他們的人工更便宜,於是我們的生意受到威脅。我們為什麼 不在求精求完美上?刀呢?「MADE IN TAIWAN」在外國成了「便宜貨」--劣品的代名詞!在洋片電影電視中也公然作為「幽默」的台詞!參觀那些工廠的設備,見過他們的美工人才之後,我們確 信,在技術層面上,他們確實有自已開發新造型物品的能耐。他們甚至於懂得一丁點「羅丹」,開口能道「米開朗基羅」,可是他們「不會想起」本地的「媽祖娘」 「土地公婆」「城隍爺娘」「水鬼」「魍神」「好兄弟」「廖添丁」「白賊七」等等--也可以為之造型,創造深具本土民俗文化色彩的藝術品,作文化的輸出,也 可以賺取大把外匯!
  

  台灣的流行歌曲,除了早年諸大家創作的幾首深具民謠風的?寶之外,其曲調、風味始終帶著過重的東 洋日本歌曲色彩,這樣唱了近三十年。可喜的是近十年來福佬歌方面,竟然慢慢開創出真正完全的「台灣流行歌」;這一點,聽聽女工團體的歌聲,或校園裏「私 下」的縱情歌唱實況,我們可以給予近年來流行歌作曲作詞者相當高的評價:那些流行歌確然達到給予社會大眾抒發情懷的「功用」了。
  當然,恢宏曲詞的氣度,用以潛化大眾的胸襟精神,那是高一境界的要求;作曲作詞者還是應該勤奮戮力的。這是後話,在此要深深指責的是台灣客家籍的作曲作詞或歌者--
  客家山歌,允為客人文化最突出的一部份,「九腔十八調」確能抒盡客籍人歷史的苦情與豪壯樸質的族性;一首「催眠歌」還被列為「世界大家催眠曲」之一。
  然而幾十年來,客家山歌的景觀又如何呢?永遠是「平板」、「山歌仔」、「老山歌」三種,偶爾高手會唱一二闕「小曲」,如此而已。(六七年前一位 年輕歌者吳盛智君,曾譜新曲,有爵士化山歌出現,令人耳目一新。不幸此君車禍而逝。)令人奇怪的是:僅僅平板、山歌仔、老山歌等曲調,何以大家安於現狀? 何以不能破繭而出另作新聲?誠然,這些舊調古曲確實優美無比動人心弦,可是,藝術之為物,不能創新,便是死水一池難有生氣,推陳出新,才能讓代代心靈有所 寄託。客家山歌界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喪氣之至!
  不但如此,年年舉辦的所謂「全省山歌比賽」更是三分可愛,七分醜陋。可愛者,山間鄉下的幼兒老嫗都來參加,表現客族生生代代的「土性」不泯;醜 陋是一些作詞家或「詩人」把令人作嘔的歌功頌德俚詞俗句「填」為山歌「指定曲」,要我可愛鄉親口吐「穢言」真是罪大惡極。記得某電視台名製作人某,特地趕 來錄製比賽實況時「發現」那些「指定曲」,於是愕然問曰:你們的山歌在哪裏?
  是的,客家人的山歌在哪裏?身為客籍台灣人的筆者,實在感覺無地自容!
  我們再看,更須要講究精緻表現的文學、美術、音樂、舞蹈、電影、電視等又如何?
  一般說來,台灣作家的作品比較「樸實」,這是大致的印象。我們比較不注意形式的追求,語言的精確度「困擾比較多」(此事牽涉太廣,無法深論),表達與表現比較直截了當,實驗的意願不強,立風格的膽量較小。
  一般來說,台灣音樂家、美術家,完成強烈台灣性格的作品似乎不多;在作品中思想性觀念性似乎較淡,在個性與族性的覺醒與掌握上,似乎比作家還要困難。
  在電影界,近年來出現「從根做起」的一?,似乎頗可期待,當然離精緻深邃還有長遠的路要走,而他們的阻礙比之上列諸類嚴苛得多。至於電視,是最佳「觀察站」,我們的簡陋、粗糙、膚淺、低俗、猥瑣--諸形象全在那裏了。這是難堪的指控,可是我們必須承認這個事實。
  

  當然,概括地責備「台灣人都不求精緻」,是不公平,也不合實情的。不過就整個社會各層面言應該是 事實。至於「精緻」,不一定就是全部的優質;因為「精緻」的深處往往已然隱藏著衰者的因子。那是另一個問,那是文化本質和民族生命衝創力的問題。任何民 族,或社會進化進步的行程是:生活面、文化面,必然要朝精緻完美的方向前進。台灣人在這方面表現太差了!
  另一方面:粗糙、簡陋也不一定全然的劣質。因為粗糙簡陋往往是距離「原始」尚近;「原始」正是衝創泉源所在,生活力、活動力「往往」比較強且猛。問題是,我們在生活上,在文化上,生命力、活動力強猛嗎?
  台灣人的族性上,是不是就是如此「輕輕采采」不求精緻?當然答案是否定的。我們可以在歷史上找出成打的原因用以「推卸責任」。可是我們實無法不 承認諸多「輕輕采采」不求精緻的事實,我們更躲不掉「輕輕采采」不求精緻--性格所帶來的惡果。在本文第四章所指「台灣人有腦無漿健忘症,悲劇布偶死生由 人」──這種痛心的歷史現象,正是「輕輕采采」,不求精緻,深刻化、嚴重化的表現啊!歷史是殘酷的,也是客觀的,我們是什麼,它就會在歷史的長廊裏標示出 什麼來。而我們必然會嘗到「是什麼」的甜果或苦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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