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9月 14, 2007

鍾肇政 / 客家文學是什麼?

序--黃子堯著《台灣客家文學史概論》

作者:鍾肇政

  客家文學是什麼?

  何謂客家文學?

  這是自從我開始把生命之航駛向文學創作以來,一直在腦際縈迴不去的一個疑問--說是一個命題,或許來得更為恰當。

  倘使在上頭再加台灣兩字,這個命題似乎變得更複雜,也更顯得有意義了。

  是的,台灣客家文學是什麼呢?

  又何謂台灣客家文學呢?

  這樣的疑問,當然正是在我腦子裏憑空產生出來的。

  當我立意要成為一個寫作者,或者應該說,想成為一個文學創作者的時候,我那麼自然地面臨了一個問題:日本統治下,我們都被迫學習講日本話、讀日本書,然後日本戰敗,改由國民政府來台接收、統治我們,這時我們便又得從頭學習「北京話」,用來交談、讀書、寫作。日本人用日語,英美人用英語,法國、德國乃至俄國及其他許許多多的國家,她們的人民豈不都是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嗎?為什麼我們沒有自己的語言,供我們寫讀,而必需用外來的?

  肅殺的戒嚴年代,這樣的疑問只能偷偷地藏在內心,更何況我們都在白色恐怖當中。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做了一些嚐試,就是在文章裏大量地採入所謂的「方言」的方式。另外,我在自己一手辦起來的小小刊物《文友通訊》裏,一開始我提出了一個命題「方言文學之我見」,讓當時好不容易才冒出頭來的「戰後第一代台灣作家」各各發抒意見。此舉並未能得出一個圓滿的結果,甚至有好些老友對所謂「方言文學」的建立,還抱持悲觀的看法。似乎大勢所趨,也只能如此,不過可得而言者,我一直抱著一種信心,認為文學創作,貴在一個真實與誠字,就此而言,「方言文學」的建立是必需的,雖然明知路途遙遠,而且前面橫亙著無數險阻。

  回首前塵,誠然令人感慨係之,我心中的這項理想,要在三十幾年星霜之後,方始隨著戒嚴令的解除,而漸漸地露出曙光。君不見近幾年來,要求母語復榷的呼聲響徹雲霄,各族群的母語研究應運而起,且呈燎原之勢。追求從各母語的文字化,繼而精緻化,成了無可遏止之勢,運用母語從事文學創作,雖然仍不免尚在實驗階段,但已邁出了第一步,是則各母語的文學作品,當在可預見的時日裏大量出現,為我們的台灣文學增添無數光彩。

  自然,我們在做此期待之際,總會想到現實的問題。台灣有福佬話、客語、北京語等「強勢」語言,還另外必需加上原住民各族語言,如果都各各用自己的母語來創作,結果會如何呢?顯而易見,純粹運用客語來創作「客家文學」,以自然狀況言,恐怕是極不容易的事,其他各族的情形亦莫不如此。故此,若客家文學必需是運用純粹客語來創作,以當前情形尚屬陳義過高之論,有待未來語言學者與作家詩人共同的努力,庶幾可望有成功之日。

  本書《台灣客家文學史概論》著者,詩人黃子堯老友,應該也是鑒於客家文學創作之必要,幾年來嚐試「客家詩」之創作,並且斐然有成,在客家界文學者之中成為少數有成就的先行者。兼且他也是族群覺醒者之一,若干年來投身客家運動,燃燒著客家認同的熾熱火炎,奔走呼號之不足,譬如《客家雜誌》、客家電台等,均扛起了吃重的任務,幾至廢寢忘食。年來,更發起宏願,要將吾等客家文學的過去、現在及未來展望作一個整理。於是在從事上述諸多活動之餘奮力執筆,從資料的搜集、研讀到披露一己的見解等等,堪稱用心良苦,遂有這麼一本巨著產生。這樣的毅力,著實令人欽佩!

  本書從台灣客家的源流談起,暢論客家文化與台灣其他族群的互動及融合,並為台灣客家文學下了定義有謂:

  一、任何人種或族群,只要擁有「客家觀點」或操作「客家語言」寫作,均能成為客家文學。

  二、主題不以客家人生活環境為限,擴充為台灣的或全中國的或世界性的客家文學,均有其可能性。

  三、承認「客語」與「客家意識」乃客家文學的首要成份,因應現實條件的允許,必然以關懷鄉土社會,走向客語創作的客家文學為主流。

  四、文學是靈活的,語言與客家意識也將隨時代的腳步而變動,所以不管使用何種語言與意識型態,只要具備客家史觀的視角或意象思維,均是客家文學的一環。

  著者亦不憚於言以上這種說法,是相當寬鬆的定義,唯是否已夠周延,容或尚有商榷餘地,但確實已顯現出著者緻密的思維,極具參考價值。

  繼之,著者提出客家作家的身份認同,將客家作家分成三種類型,一曰:土生土長的客家作家;二日:福佬客作家;三曰:外省客作家,並各各予以舉例,將其作風及認同基礎加以說明,至此屬於吾台客家作家的存在遂被突顯出來。批讀到此,我們會訝然發現,在我們的台灣文學裏,客家籍作家詩人,不僅人數多、作品精,而且有不少是在吾台文壇裏舉足輕重,管領風騷的人物,在台灣文學史上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

  當然,這麼多的客家作家詩人,他們的作品,日據時驅用的是日文,戰後則為華文,若云建立由客語成立的客家文學,目前還只能說是「胎動」期間,零零星星的個別努力,尚未能匯合而形成客家文學的洪流。

  走筆至此,忽然憶起,這一兩年間,譬如在《客家雜誌》上,偶見涉及客語寫作的論著發表出來,而筆者個人平時見聞所及,極力主張運用客語寫作(包括寫信等)的亦頗不乏其人。其中似乎也有人語含責備,說我在這方面未能帶頭示範。每次看到這樣的文字,便難禁慚汗直下,無能自已。筆者正式發表的文章,確實迄未有過純粹用客家思維、行文的文字,只有二三詩歌類是勉強用客語寫成的。另者,筆者亦曾嚐試用客語與若干朋友通信,確實覺得困難重重,難以得心應手,試過一段時間也就停了。

  這方面,筆者確實自承缺乏毅力、失職,然而近五十年來的筆耕,使筆者思維方式與為文習慣,早已定型,一時難以適應不同的書寫方式,說來慚愧之至!也因此,筆者只能寄望於年輕一代的作家詩人,至盼大家能共同努力,破除諸多困難,建立我們的客家文學。在這樣的當口,本書的上梓,應當可以成為一股推動的力量,其意義之重大,是不待言宣的。而著者之努力,也就顯得格外珍貴。

  不錯,客家文學之建立,路途尚極遙遠,願我們一齊來努力。

  1998年6月

  《台灣客家文學史概論》,黃恒秋著,客家台灣文史工作室

  1998年6月27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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