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9月 20, 2007

鍾理和的人與大地

臺灣客籍作家鍾理和的人與大地
-為孤苦生存的庶民申訴的人道主義
 
*本文宣讀於「全球客家區域文化學術研討會」(廈門:廈門大學人文學院、臺灣師大地理系、財團法人馨筑文化基金會,2006.1.7-9)。收入陳支平、周雪香主編《全球客家與區域文化》。

一 臺灣客家人文學家

學者朱雙一說到臺灣的客家人所占的人口比重雖少,但是在臺灣新文學史上,卻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日據時期的吳濁流、龍瑛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林海音、鍾理和、鍾肇政、林鍾隆,鄉土文學時代的李喬、黃娟、林柏燕、鍾鐵民、謝霜天,年輕一代的彭瑞金、馮輝岳、雪眸、小野、吳錦發、劉還月、藍博洲,以及現代詩人詹冰、曾貴海、陳寧貴、黃恆秋、利玉芳、張芳慈等,都是客家人。如果再加上「福佬客」的賴和(日據時代)以及宋澤萊(當代)以及被稱為「外省客」的楊子、周伯乃和海外來臺的李永平、溫瑞安等,可說陣容甚勝,人才輩出[1]。

朱氏提到客家人從中原南遷,其新定居的地區,多屬山地,所以生產方式主要是墾田農作,其文化依舊保持著農耕文明的本色,而農耕文明使客家人發展出三種基本特質,即:「質樸無華的風格」、「務實避虛的精神」、「反本追遠的氣質」,客家文學自然也就反映出客家文化的這三項特質[2]。

由於這樣的特質,客家人的男女均能表現勤奮刻苦、不輕言屈服的氣骨精神,當然也因為這樣的特質,於是「對於客家人來說,現實生活中壓倒一切的急務,不是個體的創造性生存鬥爭和悲劇式人生冒險,而是家族全體成員對先人生產和生活經驗的總結、記憶、保存和延續[3]。」

另外一位學者古遠清也論及臺灣擁有源遠流長的客家文學。戰前重要客家作家當數龍瑛宗和吳濁流兩氏;龍氏 1937年發表處女作《植有木瓜的小鎮》,是客籍作家在臺灣文壇第一個鋒芒畢露的標竿;吳濁流不僅寫詩,更寫小說,《亞細亞的孤兒》為了臺灣人的孤子之命運深沈地發出了文學家良知和人性的呼求,代表了臺灣人向全世界殖民霸權的最激憤悲傷卻又尊嚴的抗議。戰後第一、二代重要作家則有鍾理和、鍾肇政、李喬等人;鍾理和的《笠山農場》,成功地刻畫了客家婦女的勤勞勇敢和柔情仁慈;鍾肇政的成長小說《濁流》三部曲和表現他人格力量的《臺灣人》三部曲,曲折動人地描寫了客家人的愛情境界,表現了客家人的生活狀況和風俗面貌;屬第二代作家的李喬長達一百萬言的《寒夜》三部曲,則以苗栗山區幾代客家墾民家族的悲歡離合為背景,表現了臺灣人刻苦勤奮的美德以及勇於抗拒殖民帝國之志節,堪稱臺灣的民族史詩和「大河小說」的典範[4]。

本文關懷戰前和戰後之際的最重要客家籍作家鍾理和之相關文本中蘊含之豐富深刻的鄉土情操。如同前引學者所言,客家人本以山鄉墾耕為其生活方式[5],所以在艱難和承平的時日,都表現了人與大地之間情真意厚的倫理。許多臺灣客家籍作家,不乏在其作品中呈現出強烈明顯的大地情懷,但是同時又具有矛盾且統一的臺灣與大陸鄉土的雙重性者,實不多有,其中鍾理和最具代表性。臺灣為其真實原初的鄉土,是植根於深厚的鄉土之農耕文化之中,可是從文化大傳統的學習而認同的以及渡海而往居住數年的祖國大陸,則又是真正有著「在世存有」之彰著性的鄉土。這雙重性的鄉土空間,在鍾理和的作品中,呈顯出強大的張力。筆者試圖運用人文主義地理學存在空間的進路詮釋鍾理和小說中的人與大地互動的空間意向,唯鍾氏著作豐富,本文僅作初步的探索。


二 臺灣客家重要作家鍾理和

鍾理和,筆名江流、里禾,號鍾堅、鍾錚。日據時代的1915年出生在臺灣屏東縣高樹鄉的廣興村,是祖籍廣東梅縣的客家人。其父鍾鎮榮是殷實商賈,在屏東經營布莊、砂木行,也在大陸投資,後來又在高雄美濃笠山腳下購山經營「笠山農場」。
雖然身處日據臺灣,但是鍾理和卻自幼熏習了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十歲始讀小學,就受大陸來臺的漢學老師田連義教授漢學,也特別喜歡閱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譬如《楊文廣平蠻十八洞》就是他的文學啟蒙材料。1930年鍾氏畢業於長治(今屏東縣長治鄉)高等科(高小),他返回廣興村,其父聘請江西人劉公漢作他的漢學老師,漢學修養持續增長。此時大陸的文壇正好經過五四運動洗禮,新文學作品如雨後春筍問世,鍾理和如饑似渴地大量閱讀了大陸新文學作品。十六歲時,因深浸於《紅樓夢》的藝術情境,自己開始動筆撰寫小說作品《雨夜花》,雖然只寫了六章而未持續,卻是他一生創作的第一塊基石。[6]
本文依據張良澤的話語來初識鍾理和。茲簡述如下[7]:
少年鍾理和在日人高壓統治之下,深受其同年的異母兄弟鍾和鳴的影響,偷閱《三民主義》以及五四時期新文學作品,因此早就在其少年心靈中種下了憧憬故國的情愫以及浪漫愛情的遐思,此種經驗使他日後創作了《原鄉人》、《初戀》、《往事》等作品。
甫入青年的鍾理和,就爆發了違逆客家人保守社會規範及嚴謹家族門風的事件,十九歲時,他與年長數歲的女工鍾臺妹互相愛慕,因為同姓且家世不相稱,為其家族不容。1938年鍾氏憤而離家放逐,隻身遠赴中國東北,入瀋陽「滿洲自動車學校」,習得駕車、修車技能。兩年後,返臺帶臺妹重回瀋陽。這段經歷,使他創作了《笠山農場》、《奔逃》、《同姓之婚》等作品。
二十三歲,長子鐵民誕生於瀋陽,生計艱困,無以為繼,幸得鄰居相助,一家才能生存,此段人情冷暖以及生之艱辛,寫成小說《門》;其他在瀋陽數年生活的見聞,則創作了《柳陰》、《薄芒》、《泰東旅館》等。
二十六歲,鍾氏一家遷居北京(北平),先在日人機構擔任譯員,待遇頗豐,但基於民族大義,任職三個月就辭職了,以零售煤碳慘澹維生,並全心投注於創作,出版了他生前唯一一本親手出版的小說集《夾竹桃》,家計則全落在臺妹身上,而長女不幸夭折。另外又創作了《逝》、《秋》、《地球之黴》等作品,表現了一位臺灣人在嚮往已久卻受異族統治的中國文化古都裏,對於全體中國知識份子的悲運及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格的看法。
三十歲,正逢1945年對日抗戰勝利,他親眼目睹了日本帝國主義的潰敗,也體察到由於半個世紀的隔絕,祖國對於臺灣只有「山海經式」的了解和關懷,因而創作了《第四日》、《白薯的悲哀》等作品。
三十一歲(1946)的鍾理和一家人終於返回臺灣,甫歷戰亂的故鄉一片凋零,民生困苦,然而受過中華文化薰陶的臺灣菁英,卻不辭艱辛為臺灣建設而努力,於是將其所見寫出了《祖國歸來》、《故鄉》、《海岸線道上》、《校長》諸篇作品。
雖然在屏東內埔初中獲得代用教師一職,可是到了1947年10月27日,由於嚴重的肺結核症而進入臺北松山療養院,動了一個切除七根肋骨的大手術,並且在此地治病三年多,從此至死,鍾理和未嘗脫離肺癆病的摧殘,家產變賣一空,全家生計實已山窮水盡。此次住院的經驗讓他寫了《楊紀寬病友》、《閣樓之冬》、《鯽魚?壁虎》、《手術臺之前》、《十八號室》等創作。
三十二歲肺病大手術之後的鍾理和及其全家之命運,墮入了黑暗悽慘的深淵。因為鍾氏根本不能工作,完全依靠臺妹餵豬、打工、種菜、耕田、上山偷砍國有林來養活一家六口。1954年,次子立民因病夭折,長子鐵民因營養不良而摔成駝背,鍾氏一家已到絕望斷活的地步。此時,幸得林海音、鍾肇政的發現以及照顧,鍾理和得以繼續創作,如《野茫茫》、《小岡》、《復活》、《貧賤夫妻》、《錢的故事》,呈現了窮困潦倒的家庭慘狀;這個階段的鍾氏一連寫下了關心戰後臺灣農村、農民的偉大人道主義文學作品,如《菸樓》、《草坡上》、《做田》、《西北雨》、《安灶》、《耳環》、《挖石頭的老人》、《阿遠》、《雨》、《假黎婆》、《還鄉記》、《笠山農場》等。
鍾理和四十一歲(1956),其長篇小說《笠山農場》獲得「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的長篇小說第二名(第一名缺),一時文名大噪,但卻無力出版。未幾,鍾氏謀得代書工作,一直至1959年身體惡化才辭去,此時他寫了《薪水三百元》、《浮沈》。
西元1960年8月4日,鍾理和在病床上修訂中篇小說《雨》,突然大出血,將血咯噴在稿件上而死,在世四十五歲。

三 鍾理和生活世界的自然環境

人是「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的生命與心靈之整合性存有者,在世存有意謂人是必然存有於自然天地之中,與彼互動交融之下,創生了人文世界,而此人文世界再又與自然天地互動交融,於時間的流變遷化下,最後形成我們人類彰顯其存有於其中的當下之世界。因此,自然天地的環境狀態,實在是一項最重要的人之存有於世的結構。
文學家敏銳的心靈,最能反映這樣的當下世界,其中的自然環境,遂以其條件,如水銀之無孔不入;如日光之容光必照,對於文學家的心靈予以密契無間的融合,因而深刻整全地影響了彼之文本。鍾理和的心靈和文本最能呈現這樣的敏銳,值得加以詮釋。
臺灣南部的高雄和屏東兩縣是鍾理和主要的生活場域,也就是他的家鄉。茲敘述其地理環境如下:
高雄縣的平地和山地面積約各占一半。平地主要分布在西半部臨海地區,由二仁溪到高屏溪間,皆為平地,其寬度由西向東遞減,形成三角形狀的平原,北與嘉南平原,南與屏東平原相連結,總面積1416.7km²,占全縣面積的50.73﹪;山地則分布在東半部,屬中央山脈與玉山山脈的一部分,地勢由西向東遞升,地形高峻,面積約1375.97km²,占全縣面積的49.27﹪。高雄縣位於北回歸線之南,屬於熱帶季風氣候型,高溫多雨,且夏季迎西南季風,冬季背東北季風,以七、八、九月的雨量最多,屬於夏雨型。平地的年平均溫為24℃,年雨量在1500-2000㎜,丘陵與山地區則在2000㎜以上。高雄縣的主要河川有三:高屏溪,舊稱下淡水河,長159km,是本縣與屏東縣的界河,其支流楠梓仙溪、荖濃溪各長約 30km和100km;二仁溪,舊稱二層行溪,是本縣與臺南縣市的界河,長62km;阿公店溪,全程在本縣境內,長30km。三條河川,大致由東向西流入臺灣海峽。高雄縣的土壤分布由沿海向內陸山地區成帶狀分布,濱海地帶有狹小的鹽土分布;平原地區以砂頁岩沖積土及臺灣粘土為主;東邊的丘陵與高山區則為紅黃色灰化土、棕色森林土以及石質土[8]。
屏東縣的山地占全縣總面積的53.43﹪,平地則占46.32﹪,島嶼占0.25﹪。山地分布於東側,屬中央山脈南段。西部則是一片肥沃的屏東平原,係由斷層陷落而成的地溝狀平原。屏東縣也在北回歸線以南,屬熱帶季風氣候區,年平均溫約為24.5℃,年雨量在 2000㎜以上,雨量分布由沿海向內陸山地遞增,近海的東港雨量不及2000㎜,屏東市則在2400㎜左右,而山地區已概在2500㎜以上。夏雨型是本縣降雨特色,主要在五、六、七、八月,且於夏秋之交多颱風,冬半年則屬無雨的乾季。屏東縣的主要河川有三條:高屏溪,是屏高兩縣界河,其上游東源是荖濃溪,西源是楠梓仙溪;林邊溪,源自中央山脈南大武山,長42km;東港溪,源於中央山脈西麓,於東港附近入海,長亦約42km。本縣的土壤,在平原地區以板岩沖積土為主,低山地區以紅黃色灰化土和石質土為主,中央山脈部分則屬高山石質土及灰化土為主[9]。
由上述可見,鍾理和在南臺灣主要生存的地區,基本上屬於平原和山地各占一半的地形區,其較常前往的屏東市位於高屏溪沖積而成的屏東平原中央位置;高雄市則位於沿海深水港之旁的平原位置。從家鄉美濃到這兩座城市,是從山間的盆地順著荖濃溪谷地下行而進入高屏平原,整體的高屏平原夏濕熱冬乾旱、且豔陽藍天綠地的南國型地理景觀,塑造出鍾理和的細緻光亮熱情的心靈,這個心靈,經常在其作品中,讓景與情的描寫和詮釋,融溶為一體。
人之在世存有的活動空間有內外雙重性,高屏平原對於鍾理和而言,只是其家鄉的外重;其內重是他的核心故鄉美濃。然則美濃的地理環境以及客家先民在當地的墾闢和建莊等等人文化成,於鍾理和的心靈塑造,實不可忽視。
根據臺灣地圖,美濃東以茶頂山系與六龜鄉毗鄰;西北以旗尾山、月光山系鄰接杉林鄉;西至楠梓仙溪與旗山為界;南抵荖濃溪而與屏東高樹鄉為鄰,總面積約120km²。整體而言美濃是由高屏溪上游的西源楠梓仙溪及其支流瀰濃溪(今稱美濃溪,乃是由美濃、竹子門、羌仔寮三條小溪匯合而成)在群山之中沖積而成的盆地形小平原,大體由東北向西南緩緩傾斜,可以視之為屏東平原最北端,但是畢竟已屬山地之內被完整包合的小河谷平原,所以,在美濃生活的人,遠較在高雄市或屏東市生活的人,更具有丘陵、坡地、山嶽的生命意象和存有情懷[10]。
當閩南籍和客家籍的移民在康熙中葉以後,在高屏溪中下游拓殖之時,美濃地區大致仍屬臺灣高山原住民族排灣、魯凱的遊獵區。客家人真正入墾始於乾隆元年(1736),該年里港鄉武洛庄的右堆總理嘉應州鎮平人林豐山以及其弟右堆副總理林佳山,率領武洛庄的客家人共十六姓,四十餘人,借道土庫、手巾寮、牛埔等閩南籍移民之村庄而深入靈山、雙峰山、月光山等山麓開墾,並且奉祀「開庄伯公」的社壇於靈山山腳,將這片新墾地命名為「瀰濃」[11]。
客家墾民是注重風水勘輿術的,美濃聚落空間合乎理想的安居風水,以位居北面且是最高峰的月光山(海拔 649m)及雙峰山為祖山;東邊的茶頂山為朝龍;西邊的旗尾山為白虎;中間圍合的平原則為風生水起的吉穴所在;前有瀰濃溪、荖濃溪來水環繞;朝山則為屏東的大武山。美濃平原正好位於山之南水之北,是一片向陽光照的「前敞後實」、「環抱圍護」、「背山面水」的理想安居的吉地[12]。美濃客家人就是以這種中國陰陽五行之風水勘輿心靈,賦與美濃盆地平原以吉祥好地理的環境和空間識覺。此種環境心靈其實深深印記在鍾理和的生命之中,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流露出來而成為他的人與大地的情感。
當然,除了心靈高度抽象思維下的環境風水意向之外,貼契在美濃大地上與水田農耕相關的人文化成,這種實在且具體的人文規畫和建構,也是鍾理和與美濃大地之間不可或缺的互動關係。
然而,人不一定只單純地只存有於一重的世界,以鍾理和而言,他在短暫的四十五歲的人生逆旅中,存有著兩重空間的世界,一是南臺灣美濃,另一則是東北瀋陽和華北北京。
鍾理和遠離美濃而到遙遠的東北瀋陽,後來則再遷居於北京。在大陸的數年旅居生涯,主要是在遼寧省以及河北省,前者在遼河平原;後者則在海河平原。其地理環境大體說明如下[13]:
遼寧省的地形:山地、丘陵、平原交錯分布,地勢兩翼高,中間低。東西部是海拔500m左右的丘陵,主要有千山、醫巫閭山、龍崗山、松嶺、努魯兒虎山等;中部遼河平原一般海拔低於50m。主要河流有遼河、鴨綠江、大凌河、小凌河、渾河、太子河及繞陽河。
遼寧省的氣候:屬於北溫帶濕潤半濕潤大陸性季風氣候,春季少雨多風,夏季暖熱多雨,秋季短暫晴朗,冬季寒冷乾燥。年平均氣溫為6℃?11℃;其中一月為-15℃?-5℃,七月為24℃左右。年無霜期125天?215天。年降水量為500㎜?1000㎜。由於秋冬降水少,入春後持續少雨,每年四月份易生旱災。
河北省的地形:地勢西北高、東南低,由西北向東南傾斜。地貌類型齊全,西北部是壩上高原,北為燕山山地,西為太行山地,海拔多在500m?1000m之間,其間分布有盆地和丘陵,東南部則為遼闊的黃、海、灤河沖積平原,海拔多在50m以下。主要有海河、灤河兩大水系,其中海河的上源有潮白河、永定河、子牙河、大清河、衛河等五大支流,均流布全省。
河北省的氣候:屬於暖溫帶半濕潤半乾旱大陸性季風氣候,冬季寒冷少雪,夏季炎熱多雨,春季乾燥,秋季晴朗,四季分明。年平均溫為3℃?15℃,其中一月為-16℃?-3℃,七月為20℃?27℃。年無霜期110天?220天。年降水量為400㎜?750㎜,但是降水季節分配不均勻,且年變率大,易生春旱夏澇。
瀋陽和北京兩大都城,都位於平原地帶,所以,對於鍾理和而言,旅居大陸的時期,自然因素對其影響者,乃是北國的氣候,因為東北華北兩地的溫帶大陸季風型氣候之寒冷下雪的嚴冬,乃是充滿陽光而炎熱的南臺灣所沒有的自然現象。這樣的氣候強烈對照,影響到鍾理和的大陸生涯,也反映在他的作品裏面。
大陸北方和臺灣南部明顯差異的地理環境,影響且加強了鍾理和兩重生活世界的空間差異之對比;在這兩重性空間中,鍾氏有著十分不同的生涯存有性。南臺灣家鄉雖然綠意濃郁、陽光明豔,卻因追求獨立的愛情而遭親族的拒斥和放逐,美濃山城既是生命深層認同依偎的存在空間,同時弔詭地又是表現僵化禮教冷酷殘忍的存在空間,這樣的雙重空間尖銳矛盾性,蘊藏在鍾氏的小說中,不時就如火山噴發一般爆射而出。再者,大陸北國的流浪放逐生活,使鍾氏嚐盡了人情冷暖,一方面是異鄉孤獨求生的艱辛,一方面卻又蒙受了客居地的鄰里的溫馨照拂,而艱辛與溫馨的背景或舞臺,則是冰雪封天蓋地的寒冬北方世界。這樣的客居生涯,也存在著雙重空間的矛盾性,一是陌生的東北華北大地;一則是充滿中華文化的同胞之溫暖和關懷,在鍾氏的小說中,亦成為他強大的對峙性張力。[14]

四《原鄉人》的雙重性鄉土空間

在本文中,筆者依據矛盾且融合的雙重性鄉土空間初步詮釋鍾理和的生命實踐中的人與大地之倫理:此雙重性是指家鄉美濃與大陸原鄉呈顯的雙重空間性關係。筆者謹先以《原鄉人》一文來探索鍾理和對於臺灣人和原鄉人的認同感以及由此而展現的雙重鄉土空間。
《原鄉人》一文[15]是一篇空間結構嚴謹的自述型文本。以成長歷程的由小及長為軸線而建構了一個多重同心圈,在這個多重同心圈中,鍾理和發展了的他的中國原鄉認同,試詮釋於下:

(一)髫齡階段的鄉土空間圈:
髫齡階段的鍾理和的世界僅僅是家園而已,此階段,他以自己的客家人身份而相對地認識了兩種不同的人:

我幼年時,登上我的人種學第一課是福佬人(閩南人)。這個人是我父親商業上的朋友。大約在我三四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常常到我家來,在我家吃過一餐午飯,然後就走。但有時也會住下來,第二天才走。他人很高,很會笑。如果在我家住下來,那末,第三天要走時準會給我和二哥一角或二角錢;大概人還很好。待我年紀漸長,我才又知道有不少福佬人會到我們村子來做生意,媽時常由他們手裡買鹹魚、布、或綹線。這時,我也懂得點福佬話了。
人種學的第二種人是日本人。經常著制服、制帽,腰配長刀,鼻下蓄著撮短鬚。昂頭闊步,威風凜凜。他們所到,鴉雀無聲,人遠遠避開。
「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來了!」
母親們這樣哄誘著哭著的孩子。孩子不哭了。日本人會打人的,也許會把哭著的孩子帶走呢 !

日據時代的美濃是很小的山城,深藏在南臺灣蒼翠深綠的谷地裏,髫齡的鍾理和只認識與客家人不相同的閩南人以及異族的殖民帝國統治者日本人。閩南人雖然與客家人不一樣,但小小鍾理和在其接觸經驗中,卻是幽默溫和親切的好人,而且這樣的閩南人常常且不在少數會到美濃山城中來做生意。可是殖民帝國統治者日本人的形象卻大有不同,他穿著高壓統治者的警察制服,配著武士刀,鷹眼冷凜地監視威逼著臺灣人,臺灣人對於殖民主義統治者日本人,既怕且恨。
美濃山城是幼年鍾理和的家鄉,卻存在著雙重性,一是同屬漢民族的閩客兩種民系的和諧所呈現的地方,一是異民族日本人以殖民帝國主義的高壓統治而侵入的被宰制的地方Place閩客和諧之地方;一是無法具有主體存有性的被殖民的地方。。依據人文主義地理學的存在空間觀點,前者屬於鍾理和及他周遭的漢人共同認同的地方(Place),具有彼此所熟悉的文化網絡中的「地方性」(Place-ness),後者則屬於受他人壓迫扭曲主宰的地方,鍾理和及他週遭的漢人的鄉土失去了政治權的主體性,因而呈現出「去地方性」(Placeless-ness)[16]。
在髫齡時代就在心靈之中種下了地方性主體認同以及去地方性主體認同的矛盾雙重性,此種雙重性,在鍾理和的短暫一生,發展出雙重性鄉土空間意識,此種空間結構呈現在他的整體文本之中。

(二)村塾少年階段的鄉土空間圈
在這個少年階段中,雖然鍾理和沒有離開小小的邊陲的山城美濃,但是他卻在自己的家鄉接觸到「原鄉人」以及從原鄉帶來的漢學和特殊的生活習慣。
然而所謂「原鄉人」亦是具有辯證弔詭之存有性的。鍾理和說:

村裏來了個先生(老師)是原鄉人,爸爸要送我到那裡去讀書。…我看不出和我們有什麼不同。這和福佬人日本人可有點兩樣;他們和我們是不同的。

鍾理和所見到的這位原鄉人,是從大陸粵東梅縣原鄉來臺謀生的漢學先生,少年鍾理和認為「看不出和我們有什麼不同」。在這裏,鍾氏表達了原鄉客家與臺灣美濃客家,原本就是在相同的文化大傳統網絡裏存有的。反而民系不同的閩南人以及異族的日本人,是「和我們不同的」,這個不同,前者是方言及生活區不同;後者則根本就是入侵者異族。
存在空間的認同性,不在幾何物理空間的遠近,而是在於文化傳統網絡的主體性;客家原鄉和美濃新鄉,在鍾理和與原鄉來的客家籍漢學先生照面而互相敞開交融後,變成了同一個鄉土空間。
然而多重的同心圈空間性依然是存在的,鍾理和藉著少年的他與奶奶的對話而呈現:

奶奶笑著說到:「我們原來也是原鄉人;我們是由原鄉搬到這裡來的。」
這兒大大出乎我意想之外。我呆了好大一會兒。
「是我爸搬來的嗎?」停了會兒我問奶奶。
「不是!是你爺爺的爺爺。」奶奶說。
「為什麼要搬來呢?」
「奶奶也說不上。」奶奶遺憾地說。「大概是那邊住不下人了。」
「奶奶,」我想了想又說:「原鄉在那邊?是不是很遠?」
「在西邊,很遠很遠;隔一條海,來時要坐船。」
原鄉,海,船 ! 這可是一宗大學問。我張口結舌,又呆住了。奶奶從來就不曾教過我這許多東西。

少年鍾理和終於知道在爺爺的爺爺時期,也就是自己的高祖父時,或許在一百年前吧,鍾家遠從粵東梅縣渡海來臺開闢新天地了。然而這個原鄉的空間距離是必須漂洋過海而來那麼遙遠。所以,少年鍾理和固然了解美濃的客家人原來還存在著一個較為古老遙遠的原鄉,然而由於時間久了、距離遠了,所以這個原鄉在心中若隱若現。
同樣的階段,鍾理和再跟第二位從原鄉來的漢學老師學習;而在村中也還住著另外一位原鄉人。這兩位原鄉客家人都有同樣的生活習慣,那便是會宰殺狗仔烹食。但是美濃客家人吃不吃狗肉?

回到家裡,我劈頭問奶奶;我爺爺吃不吃狗肉?
「不吃!」奶奶說。
「我爺爺的爺爺呢?」
奶奶詫異地看著我,微笑地說:「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他一定是不吃狗肉的。」然後奶奶問我怎麼要問這些事?
我將所見的事向她說明,然後告訴她:他們說原鄉人都愛吃狗肉。
「傻孩子,我們可不是原鄉人呀 ! 」奶奶說。
「我爺爺的爺爺可是原鄉人,這是奶奶說的。」
「他是原鄉人,可是我們都不住在原鄉了。」

這一段祖孫的對話表明了美濃客家人與原鄉客家人畢竟在生活習慣上,有了因為空間和時間的因素而產生了變化;吃不吃狗肉,就是其中一種變異的象徵[17]。然而,原鄉客家人和美濃客家人的這種差別,事實上只是文化小傳統的不同,客家人的文化大傳統,其實是相同的,因為吃狗肉的漢學先生傳授給少年鍾理和的,並非吃狗肉而是漢文化。
在村中學習漢學的鍾理和也陸續在家鄉看見了各種原鄉人,但是這些原鄉人已不只是粵東梅縣來的客家人,也包括了寧波人、福州人、溫州人、江西人;他們來到美濃的目的,都是如候鳥一般地進行著各種小買賣或小服務業。譬如:賣蔘、鑄犁頭、補破缸爛金、修理布傘鎖匙、算命卜卦、堪輿風水等等,都不是很體面的。
上述指出了會容納到少年鍾理和的小小山城美濃的同心圈空間中的原鄉,已經越過了粵東梅縣,而擴大到了浙江、福建、江西了。看起來,日據末期,較靠近臺灣的浙、閩、贛的原鄉人,會較易於渡海來臺流動式地討生活,至於更為遙遠而遼闊的大中國,則未能進入少年鍾理和的存在空間,但是這個較大的空間圈所呈現出來的人相,則卻只是謀營卑微生活而如候鳥一般漂泊天涯的小人物罷了。鍾氏談到其中以「鑄犁頭」走他鄉而營生的原鄉人形象:

鑄犁頭的一班人,他們的生意,不像平常人是在白天幹的,卻是在夜間幹的。他們人數多,塊頭大,一個個都是彪形大漢,肩挑重負,頭戴寬邊大竹笠;這些兒他們也可以當扇來搧剛出模的火紅犁頭的。他們到了村子,便搖著鐵片嘩啦嘩啦地各處走著,向人家收集破犁頭。夜幕一落,他們便生火熔鐵;一個人弓著背拉著風箱,把隻熔爐吹得烈焰融融;一個人把鑄模承著爐口,拿隻鉗兒把爐子一傾,赤熱的熔液自爐口流進模裡,火星四射,煞是可怕,但那人毫無懼色。但袒胸,臉上流汗,用每個身當重任的人所有的那種無比的堅毅、冷靜和沈著,做完一切。熾紅的火光用雕刻性的效果,把他的身軀凸現成一柱巨人。這場面懾住了我的思想。我覺得他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人物。

鍾理和的小說是為孤苦生存的庶民申訴其生命的悽涼和尊嚴的,這一段關於鑄犁頭的走方鑄匠原鄉人之敘述,事實上突出了鍾氏深厚強烈的庶民文學的人道主義。他也肯定了勞動文化的神聖性,所以他認為鑄犁頭匠了不起。在這樣的訴說中,我們看到了從大陸原鄉來到美濃客鄉的勞動者,將農耕文明中直接與土壤有關的犁頭加以烈火融融地鍛造而成,隱然中,這裏樹立了一個明晃晃且熾火火的空間中心,那就是鑄犁場中的熔爐,它把大陸原鄉和美濃客鄉,有機地整合為一個存在空間。

(三)公學校階段的鄉土空間圈
鍾理和後來在其父親談話中得知原鄉叫做中國,有十八省,他的來臺祖是廣東省嘉應州人。[18]
鍾理和的鄉土空間,遂從美濃這個山城延伸到粵東梅縣之後,才又延伸到中國的東南地方(浙、閩、贛、粵),最後延伸成整個中國。
於是鍾氏的鄉土空間圈,發展為以美濃為圓心的兩個空間圈,較小的是臺灣;較大的是全中國。對鍾氏的地理認知來說,唯有圓心美濃是最為具體的,而由於甚少去臺灣其他地方走動,所以臺灣這個空間圈,是較抽象的;最大的那個中國空間圈,就更形抽象了。但無論如何,臺灣與中國,卻已是入公學校的青少年鍾理和的雙重性鄉土。
入公學校被迫接受日本殖民地教育,除了在地理課中通過地圖知道隔著臺灣海峽中國與臺灣一衣帶水相望,也驚奇地發現中國竟然如此地大規模。
於是鍾理和的雙重鄉土空間性又有了一種強大的對比,具體的生活世界之家鄉美濃,固然如此地小,那個較屬抽象的鄉土臺灣,雖然是東亞海上的一個大島,但比起中國大陸而言,則有似小魚與巨鯨的對照。
然而,抽象的最大空間圈的鄉土中國,卻因為鍾理和接受的是日本殖民者的殖民教育,所以她染上了一種顏色:

五六年級,開始上地理課;這時我發覺中國又變成「支那」,中國人變成了「支那人」。
日本老師…一說及支那時,總是津津有味,精神也格外好。兩年之間,我們的耳朵便已裝滿了支那、支那人、支那兵各種名詞和故事。這些名詞都有它所代表的意義:支那代表衰老破敗;支那人代表鴉片鬼、卑鄙骯髒的人種;支那兵代表怯懦、不負責等等。

中國衰老破敗以及中國人的為鴉片煙毒害而變成卑鄙骯髒,這正是帝國殖民主義侵略中國而造成的慘狀,世界的帝國殖民主義中唯一的亞洲國家叫做日本;唯一的帝國殖民主義黃種人叫做日本人。正是這個亞洲唯一的黃種人帝國殖民主義日本入侵中國,一方面搞窮中國,一方面又割據了臺灣,正如同一個強盜強暴了一位弱女子,又對這位女子的孩子譏笑說你媽媽是衰老破敗、卑鄙骯髒的。
由於被異族宰制性地統治,受日本帝國殖民主義塗薰了毒污祖國之色調的「支那」論,強暴式地進入鍾理和的鄉土觀中。這種殖民主義泡製的支那型中國鄉土識覺和認知,不僅存留在鍾理和生命中,其實在臺灣光復後,許多受日本殖民教育影響下的臺灣人,在很長的戰後之時間裏,仍然以「支那」鄙視或輕視自己最寬的鄉土空間圈中的中國。

(四)父兄影響階段之鄉土空間圈
青年鍾理和的雙重性鄉土空間性,受到他父兄的影響很大。透過父兄言行的影響,鍾氏的存在空間早已不是狹窄的家鄉山城美濃,也不再只是吃狗肉的原鄉客家人和鑄犁頭匠形象下的大陸粵東及東南省份的原鄉,更也不再是日本殖民者污衊、扭曲的「支那型」中國。
鍾理和的父親原來是日據時代去大陸投資生意的「臺商」:

父親正在大陸做生意,每年都要去巡視一趟。他的足跡遍及沿海各省,上自青島、膠州灣,下至海南島。他對中國的見聞很廣,這些見聞有得自閱讀,有得自親身經歷。村人們喜歡聽父親敘述中國的事情。原鄉怎樣、怎樣,是他們百聽不厭的話題。父親敘述中國時,那口吻就和一個人在敘述從前顯赫而今沒落的舅舅家,帶了二分嘲笑、三分尊敬、五分嘆息。因而這裏就有不滿、有驕傲、有傷感。
他們衷心願見舅舅家強盛,但現實的舅舅家卻令他們傷心,我常常聽見他們嘆息:「原鄉 ! 原鄉 ! 」

客家籍的臺商,並非直接跑到客家區原鄉做生意,而是足跡上自青島下至海南,遍及沿海各省。這點證明了一般以為客家人保守固陋而死守著山村的刻板印象是錯誤的觀點;說客家民系退縮守舊,是對於客家民系的輕侮,鍾理和的父親雖身為美濃山城人,卻證明了客家人的企業進取開放的實踐精神。
這位開放進取的父親給予了青年鍾理和一個關於中國之訊息,那便是中國從顯赫而沒落了;同時,原鄉中國對於臺灣客家人而言,是雖然沒落但卻是有尊嚴而令人敬重的母舅呢[19] ! 所以看到彼時衰弱沒落的中國,在內心中有著深沈的關懷和感傷,才會「二分嘲笑、三分尊敬、五分嘆息」,當他們嘆氣地說:「原鄉 ! 原鄉 ! 」那是以關心且又痛心的態度在期盼原鄉否極泰來。
鍾理和的父親雖然是一位四海走動的「臺商」,對於原鄉卻具有尋根求祖的孝心和關切:

有一次,父親不辭跋涉之勞深入嘉應州原籍祭掃祖先,回來時帶了一位據說是我遠房的堂兄同來。村人聞訊,群來探問「原鄉老家」的情形。父親搖了半天頭,然後生氣又感慨地說:地方太亂,簡直不像話;又說男人們強壯的遠走海外,在家的又懶、又軟弱。像堂兄弟,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走南洋,如今他又來臺灣,家裏就只剩下三個婦人-一個老婆婆和兩個年輕兒媳;再有,則是幾個小孩了。大家聽著,又都嘆息不止。

這一段話語直指客家人原鄉的鄉愁與鄉病了。嘉應州客家原鄉如果與臺灣美濃客家人毫無關連;或美濃客家人對於中國廣東嘉應州認為與己無干,那麼,他們也就根本不用「嘆息不止」了,就是因為對於自己先祖以及親戚所在的原鄉太牽掛於心,所以一旦知悉原鄉是如此地窮困,沒有不愀然於心而悶鬱不樂的。
客家原鄉窮困無助的環境,逼使客家漢子紛紛往外移民,家鄉剩下老弱婦孺;老人、女子以及小孩困守著客家原鄉,青壯客家之子則如飛鳥飛出家園而離散於臺灣、東南亞、南亞,甚至於美洲,這樣的客家人外移潮,已經延續數個世紀了。因而,客家原鄉成為中國最重要的僑鄉區。當客家子弟梯山航海而離散在原鄉之外,經由他們的努力打拼,將他鄉變成故鄉之後,他們卻依然以最源頭的老家鄉為自己鄉土的圓心,而以同心圈的空間,包絡了老鄉土和新鄉土。因此,鍾氏的父親和長輩們為了那最源初的老家鄉而哀聲嘆氣,鍾理和明白了他的鄉土空間的圓心既可以是美濃,也可以是梅縣。
鍾理和的二哥對於他的鄉土空間性之影響更為深遠。因為二哥是接受現代人文社會科學的臺灣知識份子,他閱讀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傾慕祖國大陸,反抗日本帝國主義,可以說二哥乃是日據時代在臺灣以中國民族主義來抗拒日本殖民主義的臺籍菁英,這類型的臺籍菁英發展的思想路徑,有服膺梁啟超鼓舞的從憲政體制向日本要求臺灣人議會之林獻堂派;有服膺孫中山的中國民族主義而抗拒日本殖民帝國且追求臺灣人回歸中國民族大家庭的蔣渭水派;亦有主張國際共產主義的解放全世界受壓迫民族的臺灣共產黨派[20]。顯然,二哥是崇拜追隨祖國派的有「臺灣孫中山」之譽的蔣渭水之信徒。
二哥是以文藝影響鍾理和的:

中學畢業那年,二哥終於請准父親的許可,償了他「看看中國」的心願。他在南京上海等地暢遊了一個多月,回來時帶了一部留聲機,和許多蘇州西湖等名勝古跡的照片。那天夜裡,我家來了一庭子人。我把唱機搬上庭心,開給他們聽,讓他們儘情享受「原鄉的」歌曲。唱片有:梅蘭芳的霸王別姬、廉錦楓、玉堂春和馬連良、荀慧生的一些片子。還有粵曲:小桃紅、昭君怨;此外不多的流行曲。
粵曲使我著迷;它所有的那低迴激盪、纏綿悱惻的情調聽得我如醉如癡,不知己身之何在。這些曲子,再加上那賞心悅目的名勝風景,大大的觸發了我的想像,加深了我對海峽對岸的嚮往。

以美麗的大陸風光為背景,用京劇和粵劇的歌曲來引發鍾理和的祖國想像,這是十分有效的。戲曲不僅僅是戲劇和樂曲而已,它蘊含發散的是民族文化海洋的氣韻和潮律,在民族的直覺上最易於喚醒內在的民族本根的存有性。鍾理和顯然在他的二哥的薰陶下,孺慕起以文學藝術為深厚基礎的文化網絡中的祖國-中國,於是在他的心靈中,這樣的中國遂一夕之間成為他的精神的卻又是具體的原鄉。
不久中日間爆發了全面戰爭,大陸和臺灣都捲入了戰亂,在這個劇變下:

二哥每日東奔西走,異常忙碌,幾置寢食於不顧。有一次,他領我到鄉下一家人家,有十幾個年青人聚在一間屋子裏,好像預先有過約定。
他們用流利的日語彼此辯論著,他們時常提起文化協會、六十三條、中國、民族、殖民地等名詞。

這段敘說點明了二哥就是臺灣文化協會的成員,中日爆發大戰了,臺灣菁英思慮在臺灣進行實際的抗日行動。可惜其事不成。於是,二哥毅然離開了小鄉土的美濃和臺灣而「歸返祖國」去實踐他更大規模的抗拒日本保衛大鄉土的聖戰。
二哥的行動,深刻影響了鍾理和,鍾氏說:

二哥深深地埋身車座裡,表情嚴肅,緘默不語。我平日欽仰二哥,此時更意識到他的軒昂超越。我告訴他我也要去大陸。二哥微露笑意,靜靜低低地說:好,好,我歡迎你來。

鍾理和終於為了追求真摯的愛情而抗拒家族的封建,而且他對於日本異族的殖民高壓統治,一直懷抱著惡感,因而毅然從小山城美濃逃離,他效法具有革命的理想主義的二哥,也跑到那個更大的鄉土空間圈-中國大陸,雖然不是去參戰抗日,卻也顯示了一旦不能容於鄉土的圓心時,可以出離而歸返於鄉土同心圈的更大空間中尋求安慰。他說:

我不是愛國主義者,但是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 !

鍾理和從家園自我放逐而出離,漂洋過海到東北瀋陽,再到故都北京,在北國大地上,過著卑微艱辛的生活,心境上大概是茫然漂泊卻也情深意長。抗戰勝利後,他歸返令他心碎的美濃。鍾理和終身並未真正到過先祖的故土梅縣。但由於他的文學之多情善感的筆觸,在他的創作於東北和北京的小說,呈現了濃厚的人與大地交融而特具人道主義色彩的雙元性的存在空間性。進一步的詮釋有待全盤掌握鍾理和的所有小說之後,再來展開。

五 結語

筆者的學術籌畫之一,乃是嘗試依據人文主義地理學的存在空間論,一方面探索文學作品中的空間思想,一方面詮釋文學家本身的空間觀。
戰後重要的臺灣鄉土作家鍾理的空間思想和及其作品中包含的豐富的空間性,是筆者目前先行處理的對象。
本文僅僅是這項詮釋系列的初步工作。
鍾氏所具有的客家人的氣質和性格,受到客家人生存地理環境的影響,多山的原鄉和新鄉之艱苦環境以及離散又團凝之民系文化心理,深刻支配了鍾理和乃至於許多客家文學家的作品精神和風格,他們呈現出來的客家作品中的大地倫理,乃是值得進一步去探索挖掘的珍寶,筆者在本文中對於這個領域,只作到點而未發的程度,深厚廣闊的文本詮釋將在下一階段的工作來加以完成。
地理環境的生活經驗,建構了雙重性的空間結構,在鍾理和的小說中深沈且對張地呈現出來。地理和氣候形成的生活世界的自然性生態性舞臺,必然影響了鍾理和的心靈、生命以及其創作,筆者本文對於鍾氏生活世界的環境之自然性和生態性如何影響鍾氏以及其影響程度為何,只是很初步地提及,詳論待諸接續的文本。
本文主要是析論了《原鄉人》一文,或許可將此文視為鍾氏文學的雙重性空間結構之人與大地倫理體系的一個雛形。在本文的詮釋中,明晰地看出鍾理和的雙重性鄉土空間建構了他的文本整體的世界。進一步的整體性空間詮釋,是筆者待續的研究。

*本文宣讀於「全球客家區域文化學術研討會」(廈門:廈門大學人文學院、臺灣師大地理系、財團法人馨筑文化基金會,2006.1.7-9)。已經通過審查,收入陳支平、周雪香主編《全球客家與區域文化》,預計2007春天出版。

[1] 朱雙一:《閩臺文學的文化親緣》(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07)頁361-362。
[2] 同前註。
[3] 同前揭書,頁363。
[4] 古遠清:《世紀末臺灣文學地圖》(臺北:揚智文化公司,2005.04)頁208-209。
[5] 關於客家人在閩粵原鄉以及臺灣新鄉的山耕生活方式,臺灣的地理學者施添福有較周全的敘論,見施添福:《清代在臺漢人的祖籍分布和原鄉生活方式》(臺北:臺灣師大地理系,1978)。
[6] 古繼堂:《臺灣小說發展史》(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10)頁131。
[7] 張良澤:《鍾理和全集?總序》(臺北:遠景出版公司,1988.09)。此節主要依據張氏的文章而敘,乃因張氏此文是第一手文本,且後來未有超越他者。
[8] 內政部地政司、聯勤總部測量署(編繪):《中華民國臺灣區地圖集》(臺北:幼獅文化事業公司,1981.10)頁62-63。
[9] 同前揭書,頁65。
[10] 李允斐、鍾榮富、鍾永豐、鍾秀梅:《高雄縣客家社會與文化》(鳳山:高雄縣政府,1997.04)頁18。
[11] 同前揭書,頁19。
[12] 同前註。
[13] 這方面的敘述依據:杜秀榮、唐建軍主編:《中國地圖集》(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2004.12)。
[14] 關於南臺灣和大陸北方的生活雙重空間性在鍾氏小說中呈現之張力與矛盾,筆者在本文僅僅點到關鍵,詳實的論證,俟諸他文處理。
[15] 該文收於張良澤主編的鍾理和全集之一中,篇名《原鄉人》(鍾理和全集卷二)(遠景文學叢書37號)(臺北:遠景出版公司,1976.11)頁21-36。
[16] 關於人文主義地理學的Place-ness和Placeless-ness之對反而形成的空間對裂雙重性,主要是Edward Relph的論述,見氏著:“Place and Placeless-ness”一書。
[17] 在大陸客家區域,狗肉是餐桌上的主要菜餚,在梅州街肆,狗肉公然販售。但是在臺灣的客家人卻無以狗肉為桌上菜餚的情形;臺灣屠狗販售,是違法的行為,臺灣當然有私屠狗仔而烹成所謂「香肉」之出賣或私自食之的現象,但狗肉卻非臺灣客家人日常三餐中的食譜;客家聚落裡的狗是看門犬,也是家庭寵物。
[18] 鍾理和少年時期,是日據時代,其時臺灣人仍然根據清朝省區畫分,而一直認為中國有十八個行省。在原文中,如此敘述:「待我年事漸長,我自父親的談話中得知原鄉本叫做『中國』,原鄉人叫做『中國人』;中國有十八省,我們便是由中國廣東省嘉應州遷來的。」(見:《原鄉人》,頁27)。
[19] 對客家民系而言,舅舅具有十分尊崇的地位;譬如婚喪儀式上,均必須由舅舅點紅燭或在神主牌上「點主」。鍾理和用舅舅來形容原鄉中國,是在其意識和潛意識中,對這個以前顯赫目前沒落的祖國,有著一份深厚的感情。
[20] 日據臺灣的知識菁英,除了皇民化階級之外,莫不反抗日本殖民統治,林獻堂代表的是臺灣地主階級;蔣渭水代表的是臺灣一般大眾階級。其實那個時代,臺灣地主和平民並無真正的階級對立,真正的階級對立是:日本殖民帝國是高壓專制統治階級;臺灣人民則是被高壓專制壓榨的被統治階級。而日本人與臺灣人乃是異族,所以兩者的差別乃是既屬民權矛盾,也屬民族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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