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9月 30, 2007

宋澤萊 / 詩人使用顏色的手段

評李勤岸的〈228盛怒e5瓊花〉
——詩人使用顏色的手段
作者: 宋澤萊

1.
近來,我買了一大堆修辭學的書,想一窺修辭的奧秘。意外的發現,台彎當前的修辭學似乎不大重視詩裡頭的顏色問題。有些六、七百頁甚至接近千頁的專書,裡頭論及顏色的部份皆未達一頁﹝請參見《實用修辭學》,黃麗貞,國家;《修辭學》,黃慶萱,三民﹞作者只把顏色的用法稍稍列在「摹狀」的項目裡,且不加以解析。他們的意思彷彿認為顏色的使用沒有必要多說,文章裡有顏色與沒有顏色並不那麼緊要。這種作法和看法,真叫我吃驚。

大抵上,我認為,文學家﹝特別是詩人﹞的修辭技術中以顏色和音韻最重要。如果捨棄了這兩樣的技術,我相信文學家想要創造出叫人上賞心悅目的作品,必是難上加難了。

長久以來,我注意到有些至今給我印象很深的詩,大抵都是顏色很突出的詩。其實,我這一生應該是唸了許多的詩,至少一定在幾百首以上。但是,我不曉得為什麼我總是記不住那些沒有很好的顏色的詩,雖然短暫能記住,不過日子一久,就忘了,要背出來根本不可能。我能記住的總是顏色突出的那一類,而且歷久不忘,總是一下子就背出來。也許是我的記憶力不好,或是我太仰賴視覺來記憶東西的緣故。總之,對於這個現象,我並不很清楚。

曾經有許多次,課堂上的國中生要求我背誦古詩給他們聽,我最能背出的兩首詩如下:首先是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為什麼我能記住它呢?因為我總是想起詩中有兩個辭,一個是「黃鶴樓」,一個是「碧山」,一黃一綠,因此,我就背出來了。另外一首是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鵲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為什麼能記住它呢?因為詩中有兩個辭,一個是「朱鵲橋」,一個是「烏衣巷」,一紅一黑,因此,我就很快的背出來了。另一首張繼的〈楓橋夜泊〉我就比較難馬上背出來,因為裡面幾乎沒有什麼顏色,只是一片千里的蕭瑟和黑暗﹝所幸還有漁火﹞。

我也曾唸了一大堆的別人翻譯的西洋詩,自己也翻譯了一百首以上的西洋詩,但是背得起來的詩很少,幾乎通通忘光。只有美國意象詩派的詩人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的〈紅色小手推車〉還記得住:


就這麼倚賴


一輛紅色手推


被雨水塗上一層
光澤

在白色雞群
旁邊


為什麼記得住,因為詩裡頭有「紅色手推車」「白色雞群」這兩個辭,使我畢生難忘。﹝我的記憶力真的很不好!﹞

這種現象最近又發生。我在半年前,看完了李勤岸的兩本詩集。ㄧ本是《大人囝仔詩》,另一本是《咱攏是罪人》,到現在通通忘光,只有一首詩忘不了,就是〈228盛怒e5瓊花〉。為什麼忘不了?我反覆的試想其中的原因,發現不是因為他寫二二八事件﹝我這麼說有點對不起二二八的罹難者﹞,而是因為裡面的顏色。

因此,我想在本篇文章裡分析這首詩的顏色,我認為,基本上李勤岸不是一個注重詩顏色的詩人,他不算是一個美感意識濃重的詩人;相反的,不論北京語詩創作時期或台語詩時期,他都是一個社會諷刺詩人,達到諷刺的目的就是他的第一目標,以致於他的眾多的詩幾乎沒有什麼顏色。但是,不願意大費周章揣摸顏色的詩人,並不表他不會寫顏色,他有可能正是一個隱藏這種才情的高手。

我們先來看看他寫這首詩的眾多技巧,之後,我在來談為我所難忘的詩中的顏色。

2.
我們先看這首詩到底寫了些什麼?

首先,我們來看看題目。詩的題目叫做「228盛怒e5瓊花」。既然標出了228,就表示這首詩是用來寫228事件的。台灣的作家,以美麗島為界線,之前,很少人敢寫228。說來慚愧,台灣人作家並不是真的那麼勇敢。所以這樣,當然是戒嚴條例和文檢單位恐嚇作家的結果。我曾經聽過絕食而亡的施明正這麼說:「我出獄後,有一位秘密警察釘我釘得很緊,真是不勝其擾。有一次我故意向這位警察說要寫『林投姊』的劇本給劇場演出。那位警察一聽,非常煩惱,果然不再鬼鬼祟祟出現在我的診所附近。但是之後,每天都有人打電話來詢問我寫好了劇本沒有,好像很擔心我真的寫出這個劇本。」該知道,為什麼警察單位那麼怕『林投姊』的劇本?因為那個故事專講大陸人如何渡過黑水溝到台灣騙財騙色的往事,等於含沙影射戰後的一般狀況,當時所有的作家都不敢在大陸人和臺灣人的糾紛上動筆,施明正說他要在這方面下功夫,國民黨政府當然非常擔心害怕。既然寫『林投姊』都會引起這麼大的關注,那麼就不用說寫228了。不過,美麗島事件之後,作家就慢慢敢在228上面著墨了,直到1987年戒嚴解除,大批的作家都寫了二二八事件。李勤岸這首詩寫於2003,用來紀念228的日子,老實說是太慢了,不過,由於心情已經不那麼激動,心緒能溫和冷靜下來,因此寫得極好,這大概是「適當的距離才能創造美感」所導致的結果吧。

「盛怒」這個帶著副詞的狀態辭,是用來形容瓊花的。花是不會憤怒的,所以這麼寫是因為擬人化的結果,瓊花被擬人化成為228的受難者了。「盛怒」一辭,我認為至少有兩個語意:一個是指瓊花心中的激憤,同時暗示了它將有一番行動。也即是表明受難者心中的激憤,同時也暗示了他們將有一番行動。原來,這首詩的主角就是228的眾冤魂,在這首詩裡頭,作者讓我們可以看見、聽見、聞到、感到眾死者的存在和動向。瓊花和冤魂被重疊覆合來寫,寫瓊花就是寫眾死者,寫眾死者就是寫瓊花。

至於「瓊花」呢?為什麼詩人不用其它的花來寫,偏偏選擇了瓊花?我認為最少有幾個意思。一來是這種花在臺灣很普遍,它的種植很簡單,栽種其莖即可活,許多的愛花人家多多少少會種一兩株,台語的發音是「Kheng3-hoe1」。其實,這種花的原產不在東方,而是在中美及南美的原始深林裡,歐洲人到美洲探險時,將它攜回歐洲種植,所以最早的文獻紀錄出現在1753年,拉丁文叫做Epiphyllum,意思是說「花開在葉子上」,其實這裡的「葉子」,應該是指「扁平的莖」。據說是由荷蘭人將它傳進台灣的,本來有紅色品種,但現在只剩白色的。二來是它用來表示228事件是發生在晚上,其實Epiphyllum共有16到20種左右,也有2、3種在白天開花,不過其他都是晚間開花,它開放的時間當然不是「曇花一現」,而是大約8個鐘頭。不過,仍然可比喻這些受難者生命的短暫。三來是因為瓊花白色,象徵228受難者清白無罪,卻蒙冤而死。總之,「瓊花」一辭是具有多種意義的。在這裡,作者使用了燕卜蓀 ﹝Empson﹞所說的字詞上的「歧意﹝Imbiguity﹞」的技術是很明顯的,一語能擁有多意,正是詩人的看家本領。

再來是第一段。詩人這麼說:「紅色,暗紅色,逐漸退去艷紅色彩的血,已經完全說出了我的悲情的被屠殺的身世」。這些意思被寫成了「紅,烏to2 e5紅/退色e5血/講出阮悲情e5身世」這幾句更為精鍊的句子。在這裡,作者一開始就使用了擬人法,將「瓊花」比擬成被屠殺的受難者,那麼讀者看到的就不僅是白色的花,而是一片被屠殺之後的污血。作者在第一段故意打斷了一般人對瓊花的白色的聯想,故意顯示其血色來,原來有其深意。就像是一個冤魂,她在夢中向人控訴她的死亡,故意不先顯示她美麗的一面,而是直接帶著夢者到命運的現場,先給人一個震憾教育,夢者馬上知道這不是一個浪漫的故事,而是悲劇。第一段可以說是逼迫讀者面對極為痛苦的真實,使我們的心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在這一段,敘述者是瓊花。

第二段,作者又說:「在這個228紀念日的深夜,台灣人如果還有正義和血氣,就會看到他們這些受難者瞬間開放,但是馬上就枯萎凋謝的身體。」這些意思被寫成「228深更/臺灣人若有格/就會看tioh4 in/隨艷tioh4 lian e5形體」較簡單的詩句。在這裡,瓊花仍然被擬人化,「隨艷tioh4 lian e5形體」表示瞬間的死亡。句子接近了口語化,並沒有難解之處。不過,這一段,敘述者變了,變成了隱身幕後的作者本人。也就是說,說話的人不是瓊花,而是作者直接向讀者發話。當然,主角仍然是瓊花。

3.
第三段,作者重回第一段的形式又說:「白色,就像蔥一樣的白,我們奉獻出自己極度驚惶時剝落的數瓣純潔的無辜的花瓣給了世界。」這些意思被寫成「白,蔥蔥 e5白/獻上阮,驚惶極度/數瓣純潔e5無辜」這三句。也是擬人話的詩句,瓊花是不會獻上自己的,只有人才會。在這裡,「數瓣」是一個可怕的指謂,指出了 228事件的犧牲者被殺戮支解的肉片。「無辜」這個辭則使用了「借代法」,以抽象名詞來取代「軀體」這個有形的具象,以虛代實,乃是詩家的高明技巧。敘述者是瓊花。

第四段,作者重回第二段的形式,說:「在這個228紀念日的深夜,台灣人的心如果還沒有完全的迷糊,就會感覺到他們來得急去得快的走動的腳步。」這些意思被寫成「228深更/台灣心無含糊/就會感受tioh4 in/隨來tioh4去e5腳步」這幾句話。當中「隨來tioh4去」和第二段的「「隨艷tioh4 lian」是一樣的意思,表示瞬間的死亡,在228的槍口下,許多人並沒有能夠活多久,被就地槍決了。這一段的敘述者又改成了作者本人。

第五段,作者又重回第一第三段的形式,說:「有一種芳香,清淡的芳香,在這個228的半夜裡四處飄蕩,這是那些無法來得及被聞到就消失的我們眾花瓣的冤魂」這些意思被寫成了「芳,無味e5清芳/Ti夜半四處飄巡/Be7赴鼻就消散/阮e5冤魂」這三句。當中「無味e5清芳」一句是用了矛盾修飾法 ﹝Oxymoron﹞,也就是把兩個相反的詞合在一起,讓他形成一種弔詭,比如說「殘酷的仁慈」「聰明的傻瓜」等等。「無味e5清芳」應該是指無法用嗅覺或者是必須用特殊的感覺才能體會出來的芳香吧,我想在這裡隱藏有許多的「歧意﹝Imbiguity﹞」好讓我們猜測;這是作者的設局,引誘我們陷入弔詭的境況中去思考。另外「冤魂」是很可怕的名詞,它和「清淡的芳香」複合在一起,讓我們聯想起飄飛而起的祭拜的線香,以裊裊的、詭異的姿態四處飄蕩在我們的週遭,如聞其響,卻捉摸不定。這一段的描述最叫人悚然,十分生動。敘述者又回到了瓊花。

第六段,又重回了第二第四段的形式,作者說:「在這個228紀念日的深夜,台灣人的心如果還純潔無瑕,就會聞到他們急速浮升上來又急速沉沒下去的單純的青春生命的芳香。」這些意思被寫成「228深更/台灣人若猶純/就會鼻tioh4 in/隨浮tioh4沉e5青春」。當中「隨浮tioh4沉」仍然與「隨來tioh4去」「隨艷tioh4 lian」一樣,都是指瞬間的死亡。在這裡,「青春」一辭被用來代替「清香」,以虛代實,作者再度使用了「借代法」。而敘述者當然又變成了作者本人。

第七段,依循第六段的形式,以之來壯大第二第四第六段的聲勢,作者說:「每年的228,台灣人的夢如果還沒有消失,你們就一定會聽到我們一出生就死亡的呼聲。」這些意思被寫成「逐年228深更/台灣夢若未退/恁就會聽tioh4阮/隨生tioh4死e5聲說」。當中「/隨生tioh4死」仍然指瞬間死亡,這是228事件的特性,也是瓊花的本性。在這裡,敘述者又是瓊花。

最後一段,作者說:「呼聲!當盛開時,它的呼聲有如雷聲。又像是爆炸裂開於空中的煙火,只須片刻之間,它們射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盛怒的瓊花。」這些意思被寫成「聲說,花開若雷/爆炸裂開e5煙火/瞬間in射出一蕊過一蕊/盛怒e5瓊花」這幾句詩句。當中「聲說」這個辭來自第七段最後的一個辭,這叫做「頂針法」,作者用頂針法加強了第七段和最後的一段的關係,告訴我們,第七段和最後一段是連成一氣的。在最後這一段,語勢有了大的轉折。在這一段,作者使用了兩個比喻:一是將瓊花開放的聲音比喻成雷聲,一是將瓊花的開放比喻成空中的煙火。藉著這兩個比喻,作者一改前面共七段的低調,在最後段強力的寫出了瓊花的怒放,翻轉了詩歌的消極的氣氛成為積極的動能;藉著煙火的比喻,將生長於地面上的瓊花翻轉為怒放於空中的瓊花,其勢驚人。

在這裡,瓊花終於有了一個積極的動作,暗示了228事件將帶來的積極的喚起民心的作用,眾死者沒有白白死亡的道理。

以上,就是我們解讀出來的這首詩的內容,當中我們也分析出作者在修辭上使用的「擬人法」「借代法」「矛盾修辭」「頂針法」「明喻法」這些技巧,可說極為繁複精彩。

再從可見的結構上面來看。這首詩顯然是經過設計的,而且是有「過度設計」的現象。

我們注意到,這首詩第一段第三段第五段的第一句採用了「排比法」,也就是故意採用了「○,○○○○」這種一模一樣的形式;同時每段都是三行,顯現出一種重覆性,重覆就會產生音樂性。

至於第二段第四段第六段都是以「228深更」一句起頭,這叫做「類疊法」;同時每段都是四句,目的是求其整齊之美。

這種形式上的過度整齊化,如果不是經過匠心設計,是不可能如此的,我認為在這一點上,作者一定付出了相當多的時間和心力。

再從不可見的結構上,也就是情緒的結構上來說,這首詩先低調,後高昂,然後在高昂中結束了這首詩,也是一種相當睿智的安排,可算是匠心獨運了。

還有一個結構,就是敘述者的結構。從第一段到第八段,敘述者由瓊花和作者交相替換,依序:瓊花>作者>瓊花>作者>瓊花>作者>瓊花>作者。這是有意安排的。

從上述修辭和結構上來看,做為一個台灣的老牌詩人,李勤岸絕不是浪得虛名。

底下我倒是很想談一談這首詩在文類上所顯露出來的奧義,我想借用弗萊﹝Northrop Frye,1912-1991﹞的理論來加以論說。

4.
《史元》﹝Metahistory﹞一書的作者海登‧懷特﹝Hayden White﹞曾說,史家在寫作之先會先做好佈局模式,也就是在傳奇、悲劇、喜劇、譏諷這四個文類中先選好一種,然後才下筆寫歷史文章,因此,歷史是由史家操控的,從來不是客觀的。有人不信他這一套說法,認為像猶太人被屠殺這種歷史,不論史家怎麼事先選擇,大概都只能選擇悲劇模式,總不能選擇喜劇模式來書寫吧!懷特就辯稱說猶太人被殺的事件也可以選擇諷刺模式來書寫。

因此,我們同樣可以說,寫228這種事件,也許可以選擇悲劇和諷刺模式來寫。但是,我們注意到,李勤岸並沒有選擇諷刺,而是選擇了悲劇。為什麼如此?我想大概選擇諷刺模式很難寫,選擇悲劇比較容易吧,或者說選擇諷刺比較不容易感動人,而選擇悲劇來寫比較能獲得讀者的感動吧!

我並不認為史家或文學家有多少選擇的可能,李勤岸是一個寫諷刺詩的高手,如果可以選擇,我想他會選擇諷刺。不過,現在他畢竟用悲劇的模式來書寫,多少說明了懷特的看法不盡然就是沒有問題的。簡言之,懷特過分誇大了寫作的人在佈局模式上的選擇自由了。

我仍然認為李勤岸以悲劇來寫228是正確的,如果改由諷刺來寫,我認為極不適合用來紀念228,恐怕諷刺裡的笑聲終究要打亂了其中的嚴肅性。這首詩ㄧ直在哀矜的氛圍中飄散魅力,我以為這正選擇了悲劇書寫手法所得到的立即效果。

再者,我認為作者在這首詩中所使用的悲劇的哀婉手法也是一種明智之舉。所謂的悲劇,它的範圍是很大的,從莎士比亞的貴族人物的悲劇,下降到易卜生和史特林堡的小人物悲劇,從伊底帕斯王的個人的命運悲劇下降到亞瑟‧蜜勒的《一個推銷員之死》無名英雄的悲劇都是。有的悲劇充滿復仇情緒,有的悲劇掙扎徬徨,不可一概而論。哀婉的悲劇則是採取了一種哀痛的氣氛來書寫的悲劇。這首228的詩作的哀婉顯得很獨特,它哀矜而寧靜、悲傷而清寂,雖然最後一段的情緒比較高昂,但給我們的總體感覺仍然不是高昂的。我唸過柯旗化所寫的詩〈母親的悲願〉,也是一首哀婉的弔念228的詩,由母親當敘述者,講述兒子如何在228事件中被殺的慘況,裡頭的情緒就比較悽厲,擴散了叫聲和呼聲,我還記得在80、90年代的的政見發表場上,那首詩常被朗誦,一聽之下不禁令人動容,具有強大的感染性,但是隨著政治風潮的趨緩,就再有少聽有人朗誦了。在這情況下,也許李勤岸的這首詩比較適合拿來現在朗誦吧,他適合在安靜的氣氛中輕聲低唸,也許更適合在一首哀傷的音樂中朗誦,目的在於讓哀傷的、陰慘的氣氛擴散,以之來憾動我們的靈魂。

按弗萊的文類理論,像李勤岸的這首詩應該是屬於低模仿﹝low mimetic﹞悲劇中的哀婉劇。所謂的「低模仿」是指文章中的主要人物才具不比我們優越,生存的環境也不比我們好,就像是228這些死難者和我們是同處在一個社會階級之中的人們,我們紀念他們,其實等於是紀念我們自己,哀婉他們就等於哀婉我們自己,他們的命運其實就是我們自己的命運。弗萊說:「哀婉劇……所以引起同情是因為與我們的經驗同處在一水平上。」﹝見弗萊著《批評剖析》P.13,中國,百花文藝出版社,陳慧等譯﹞。

弗萊又為這種哀婉劇的通性下一個陳述,他說:「哀婉劇因犧牲者的默默無言而加強……哀婉是一種陰森森的感覺……他將永遠的留下一首淒切動人的葬禮般的哀歌,任其四處飄蕩……哀婉劇常常人為的喚起自憐,或激起眼淚。」﹝見弗萊著《批評剖析》P.13-14,中國,百花文藝出版社,陳慧等譯﹞。

這些批評,都很適合拿來對照體會李勤岸的這首228的詩歌。

5.
最後,我要談到這首詩最大的特色──顏色。

我想重覆一句話,就是前面我所提到的,李勤岸並不是一個很在意顏色的詩人,如果你大規模閱讀他的詩ㄧ定能得到這個結論,因為他的大半的詩的確沒有什麼顏色。我想,在寫這首288的詩的時候,他也不在意詩的顏色。相反的,他用很多的時間在押韻上。

你看,第一段「血」「世」押「e」韻;第二段「格」「體」也押「e」韻;第三段「度」「辜」押「o」韻;第四段「胡」「步」也押「o」韻;第五段「巡」「魂」押「un」韻;第六段「純」「春」也押「un」韻;「第七段「退」「說」押「e」韻;第八段也押「e」韻。明顯的看到有些押韻的字用得很勉強,其目的就是用來遷就押韻的,所以我說他一定歷經了一番的苦心和煎熬。但是他也一定沒有想到,這首詩發揮的巨大詩效果的並不在押韻上,因為這首詩較長,很難ㄧ下子唸完,押韻難以收到一氣呵成的功用;同時每兩行就換韻,無法一韻到底,使我們很難朗朗上口。事實上押了韻和沒有押韻差別不大,唸了以後,無法在韻腳上留下很深的印象。

在這個情況下,留下深刻印象的反是在顏色上。

這首詩使用了幾種顏色?當然是兩種。一種是紅色﹝暗紅﹞,是血的顏色;一種是白色,是瓊花的顏色。當中比較重要的是瓊花的白色,血的紅色只是一種襯色。

為什麼主要的還是白色呢?除了它是瓊花這個主角的顏色外,我認為在白色中充滿了意義和形象。首先,在意義上,它包含有多面的歧義。包括228眾死者的純潔無辜;包括他們在世界上永遠被消除的悲哀。在形象上,能表示未遇害前「驚徨的臉孔」;能表示人被殺害後「蒼白的屍體」;也能表示死亡後「飄飛的冤魂」。在這些歧義中,我覺得白色所暗含的冤魂的形象複合了射向空中的瓊花的那景象,簡直使整個天空都佈滿了白色的冤魂,最叫人驚心動魄,所以能長久的支撐我記住有這首詩和若干詩句,我想足夠讓我終生難忘。

我這麼說,當然不是鼓勵詩人都在詩裡頭濫用顏色,也不認為顏色對於一首沒有其他優點的詩會起多大的作用,而是說,如果詩人寫完了他的詩,發現內容不錯,那麼接下來就應該想辦法在詩中用一些顏色!

【原詩】228盛怒e5瓊花 李勤岸作

紅,烏to2 e5紅
退色e5血
講出阮悲情e5身世

228深更
臺灣人若有格
就會看tioh4 in
隨艷tioh4 lian e5形體

白,蔥蔥e5白
獻上阮,驚惶極度
數瓣純潔e5無辜

228深更
台灣心無含糊
就會感受tioh4 in
隨來tioh4去e5腳步

芳,無味e5清芳
Ti夜半四處飄巡
Be7赴鼻就消散
阮e5冤魂

228深更
台灣人若猶純
就會鼻tioh4 in
隨浮tioh4沉e5青春

逐年228深更
台灣夢若未退
恁就會聽tioh4阮
隨生tioh4死e5聲說

聲說,花開若雷
爆炸裂開e5煙火
瞬間,in射出一蕊過一蕊
盛怒e5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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