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2月 19, 2008

吳敏顯筆記簿

http://blog.udn.com/wum330/1614936
打鐵伙計變哥哥

──宜蘭市有一條打鐵仔街,據說從清朝就有了。台灣光復後,有個年輕人在這裡開了一家打鐵鋪,臨時找到個羅漢腳當幫手,從此老闆與伙計二人就像兄弟那般吃住一起地工作了四十四年。羅漢腳過世時,老闆幫他料理後事,把骨灰寄存佛寺,要兒孫把羅漢腳視同伯父和伯公祭拜,自己死後骨灰也放在這間佛寺,二人共享馨香。這個老闆方松輝(1921~2002)與伙計李水金(1916~1990)的故事,也就這樣流傳下來。─────

有人除了戶籍上取的姓名,還會有個乳名或綽號,甚至乳名或綽號比真正的姓名還響亮,讓人忘了他戶籍上的姓名。地名也一樣,宜蘭市武營街正是這樣,很多宜蘭人只知道它叫打鐵仔街,根本不知道它從應該叫武營街。

武營街的名稱從清朝把宜蘭納入版圖時就有了,因為街的南側正是駐紮著那些舉著藤牌、舞著刀劍長銃的兵卒軍營,所以又叫做武營後街。究竟打鐵匠集聚成市,跟武營所需的刀械有無關聯,好像沒人提起過,倒是有很長的一段歲月,宜蘭人家裡的菜刀、柴刀、火鉗,農夫使用的鋤頭、掃刀、鐮刀、犁耙等,大多從這兒錘煉出來的。

打鐵仔街早年生意鼎盛,打鐵鋪子一間挨著一間,人們從街上一路走過去,不但耳朵裡會被灌進此起彼落的鏗鏗鏘鏘聲響,眼睛也會隨著鐵砧上噴濺的火花不停地眨動,這一家那一家的風箱呼呼烈烈的響著,好像比賽誰的風箱送出的風最強勁,一爐子又一爐子熾熱的炭火燒得紅火,除了把那伸進爐裡的鐵塊條鋼烘煨得紅艷透亮之外,每一間打鐵鋪裡的熱氣,都被煽到街上,燎在路人的臉上。

十幾年前,我每天要花一些時間在縣政府各局科室走動,走煩了便繞著附近街道散心。那個時候的打鐵仔街生意已經大不如前了,很多工作讓電氣化、鐵工廠量產化取代了,走過打鐵仔街幾乎和其他賣布、賣鐘表、賣糕餅的街道沒什麼兩樣,沒有生意上門時,經常是靜悄悄。唯一不同的,只有門口成排懸吊待售的那些鎖具鑰匙,偶爾會在清風吹動時發出輕微的叮噹聲響。

有個秋天,我路過打鐵仔街轉角時,一家掛著「成」字標記的打鐵鋪,突然響起鏗鏗鏘鏘的打鐵聲響。看到兩個打鐵師傅輪流掄動著鐵錘,擊打著一截已經燒紅的鐵條,當然吸引我的注意。我呆呆地杵在店門口,呆呆的看著打鐵師傅揮汗地打造一件農具。等兩個師傅歇了手,其中之一的店老闆在我好奇的打探下,向我這個陌生人說出他們的故事──

店老闆方松輝說,台灣光復第二年,他到打鐵仔街籌設的成記打鐵鋪,選定十月十日這個吉日開張時,原本請到的一個年輕助手,竟然在前一天夜裡告訴他,要回鄉下種田,不想在打鐵鋪幫忙打鐵了。他眼看著店裡的爐子已經升火,對方突然撒腿走人,實在不是個好兆頭,令他慌亂得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連夜奔波,四處找朋友幫忙,看看是否能介紹個人。

打鐵仔街的同業看到方松輝急得像熱鍋中的螞蟻,便建議他不妨到北門口去找一個「狂也」當個臨時助手。當然,同業們也好心警告這個剛起爐灶的老板,那個「狂也」對任何工作常常是做個兩天就不見人影,臨時頂個缺可以,長久之計還是要另外找個人。方松輝想,事到臨頭,就得像老祖宗說的「沒魚、蝦也好」,總要有個人應急才行。打鐵工作不像其他工作可以單打獨鬥,更不是一個人咬牙撐撐,變個三頭六臂就撐得下來,它必須有個幫手才能兩個人一唱一和輪番下錘,把圓的錘成扁的,扁的錘成尖的,直的錘成彎的,短的錘成長的。

但誰是「狂也」呢?卻沒有人能說出這個人的真實姓名。只知道他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羅漢腳,據說從小由礁溪山區的家裡出走後,就沒回過家,也沒有人知道他住那裡。這個羅漢腳曾經做過鐵工,渾身是力氣,只是有點神經質,什麼工作都做不久,所以難有固定職業,最常在北門口出沒閒逛,那一帶的商家和居民都叫他「狂也」而不名。

方松輝趕到北門口一帶挨家挨戶的打聽,終於在一座騎樓下找到這個羅漢腳李水金,把他安頓在店裡。就這樣,從成記鐵打鐵鋪開張那一天起,方松輝與李水金兩個人叮叮噹噹地打製鋤頭、犁耙和各種刀具,前後持續了四十四年。

李水金出身貧困,年輕時經常有一餐沒一餐的,身上難免留下病痛。到成記打鐵鋪工作之前,他遇到身體不適的處理方式,便是拿了工資走人,自己去買中藥吃。他從未料到這回遇到的老闆,竟然把他當做大哥一樣,會主動帶他去看醫生。尤其是方老闆成家之後,照樣把他當做一家人,照樣在一塊兒吃住,方老闆的太太和孩子都叫李水金「阿伯」。

據方松輝回憶,在成記打鐵鋪開店才一個多月時,李水金曾經一度罷工出走,而且是不告而別,一大早就不見人影,經過他四處查訪,才在五結鄉利澤簡李水金舅舅家的稻田裡找到人。當他希望李水金能夠繼續回店裡幫忙時,李水金率直地表示,當個割稻工人,一天可以吃五餐,拿錢又比打鐵鋪拿得多,而在打鐵鋪工作,連個點心都沒有,所以他決定不幹打鐵匠。

經過方老闆說好說歹,才勸得李水金回心轉意,卻還是賭氣地不同老闆一起搭汽車,堅持走路回宜蘭,方老板只好陪著他一路步行。從利澤簡走到宜蘭是一段距離相當遠的路程,兩個人由利澤簡走到羅東時,方老闆已經累得兩腿痠痛不已,不得不向李水金討饒,對方始同意一起搭汽車回宜蘭。
方松輝說,李水金六十歲以後體力大不如前,耳朵重聽,手邊的工作一停歇便會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所幸打鐵鋪大部分的工作逐步電氣化,一些吃力危險的工作也不讓他做了,但拾拾撿撿的零星工作,他還是個勤快的好幫手。

一直單身的李水金,具有低收入戶身分,到了六十五歲那年,市公所有意把他安頓到養老院。方松輝卻覺得兩個人猶如兄弟般的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回想當年自己創業時,二人皆未成家,如今自己家小和樂,年長他五歲的李水金仍獨自一人。不要說自己與對方情同手足,縱使家裡飼養的一頭老牛,也不忍讓他孤孤單單地離開,孤零零地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所以方松輝留住李水金,繼續和全家人住一起。

到了李水金七十四歲那年的除夕,全家圍爐時方老闆照例塞給他一個大紅包。李水金說想到街上看看熱鬧,卻從此幾天不見人影。方家四處打聽,報警之外還拜神求卜,希望能早點找到人。直到大年初六,才看到李水金瘸著腿一拐一拐的出現在店門口。他說,除夕夜在街上被車子撞了,有人把他送到羅東一家醫院就醫,住了幾天醫院。從此,李水金大多日子只能躺著養傷,隔不多久也就過世了。

方松輝把李水金當做自己哥哥那樣辦完後事,還把李水金的骨灰罎寄存在距離李水金出生地很近的礁溪鄉匏崙山上的圓明寺。方老闆要求兒孫們在每年清明、中秋和除夕前,一定要記得去給這個阿伯上香。李水金死後十一年,方松輝去世,他生前即交代兒孫們把他的骨灰罎也放在圓明寺。這兩個生前一起工作過四十四年的老伙伴,從此又天天聚在一塊兒了。

打鐵仔街一年比一年蕭條,勉強維持的鋪面開始經銷起工廠量產批發來的農具、刀具,同時兼做配製鑰匙的生意。過去那紅紅火火的歲月流逝了,再也不回來了。如今走過打鐵仔街,路人不用擔心錘打鐵帖的鏗鏘噪音,再也沒有那紅艷滾燙的火花閃爍飛濺,也沒有風箱不斷吹出的熱浪襲人。但我每次路過那個「成」記打鐵鋪,都會朝著那狹窄陰暗的鋪子裡探看,彷彿還可以瞧見那一對老兄弟輪流掄起大鐵錘,錘打著被爐火燒得通紅透亮的鐵條,只是我怎麼也猜不出來,他們想把那粗重的鐵條錘打成什麼樣的刀器或農具?

這些年來,除了留存在我記憶裡的影像,任何人走過打鐵街,再也看不到兩個老人打鐵的身影。除了鄰里之間,當然很少人知道這則有情有義的故事。不過,只要你向成記打鐵鋪方松輝的兒孫打聽,他們仍會告訴你:「李水金是我阿伯。」或「李水金是我伯公。」

0 Comments:

張貼留言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