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1月 21, 2008

找回最初的感動

吳晟  

 
 一首詩如果反覆閱讀多遍,仍難以體會大致含意,掌握不住到底要傳達什麼,只好承認讀詩能力不足而放棄。詩人張香華接著發言,略帶苦笑,坦率指出:看來我已不適合擔任評審,因為這些作品我實在大部分看不懂。
 
這一句簡單的看不懂,不只直接了當表白了一位前輩詩人的憂慮、困擾,也傳達了多年來早已在廣大讀者之間普遍流傳的疑惑。在多達好幾百件的參賽作品中,能夠脫穎而出,理應是優秀作品,然而許多屆以來,疑惑越來越擴大,為什麼得獎作品大多那麼難懂?難道難懂(甚至看不懂)的詩,才是好詩?或是,越複雜越難懂的詩,越有機會得獎?
 
這樣的疑惑幾乎形成一股「民怨」,只是「宣洩」方式不是「抗議」,而是採取「誰理你」的冷漠以對,阻絕了無數有可能喜愛詩、享受詩的讀者,也讓詩集的銷售量越來越少。至於有意參賽的創作者,則「有樣學樣」,惡性循環,難懂的詩風越來越烈。

 數年前,在一次評審場合中,我曾聽到一位推動台灣詩運貢獻甚大的前輩詩人,近乎「氣憤」的敘述一件事,他說前幾天接到一位年輕詩人的電話,興奮「報告」又獲某報首獎的訊息,他回應到:那又怎樣?詩寫成這樣子,誰看得懂?讀者看不懂的詩,得獎有什麼意義?

 他的語氣中,明顯很不悅。我聽得十分訝異。這位前輩詩人一向不是倡導「前衛」嗎?竟然連他也對「得獎詩風」看不下去。

 「懂」與「不懂」(或說「隔」與「不隔」),包含層面甚為複雜,歷年來已有不少申論(不少爭辯);我只想純粹就參與多次評審的觀察心得,略抒己見。

 詩的創作,固然是一種技藝,但若流於為求炫耀,過度耍弄,真情太少,技巧太多,往往就是作品讓人看不懂的肇因。

 我們所謂看不懂的詩,可以歸結為語意模糊不清、意象含混不明,因而造成晦澀難懂。問題在於很多年輕創作者,卻誤以為晦澀難懂的詩才有深度,才有「詩意」,以至「爭相仿效」。

 語言的晦澀,常來自於思想的晦澀。也就是說,創作者很多情感,未經沈澱;很多想法,未經梳理。使用的語言,也未經多加錘鍊,幾乎全完「顛覆」,「詩是精鍊語言的藝術」特性,冗長現象往往讓人讀得「喘不過氣」。思想晦澀、詩句冗長、語意模糊,有其緊密的「因果關係」。

 詩重意象經營。意象經營來自想像,也來自現實生活,想像無論如何跳躍,總需奠基在現實生活之上。而每組意象應該是有機體,段落分工、句子相互合作,和核心主題有其「合理」的統一連結。

 我們讀到很多詩作,意象過於繁複、近乎龐雜,「企圖心」太大,在一首詩中承載過多意涵,又流於「支離破碎」的拼湊,密密麻麻堆疊,無比擁擠的並列一起,各個句子、各個意象,只著重把「自己」精心打扮,披掛上一堆炫奇的裝飾品(形容詞),卻彼此疏離。這種詩,乍看之下,也許會讓人覺得「很厲害」,卻形同「佳句集錦」(佳句大雜燴),無法建立完整的組織架構。一連串看似「豐富」,實則「零碎」的意象,反而顯露出創作者欠缺邏輯思維的能力。

 這不應該是詩的「常態」。

 也許,透過這次的「從缺」,坦白把問題攤開來,能引發一些討論,最重要的是,希望能重新找回,詩最初讓人感動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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