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9月 18, 2010

浮光

虎尾溪的浮光----古蒙仁
本書已由九歌出版

三十多年來不管河床與河道怎麼改變,堤防及橫跨上面的鐵橋,卻怎麼也改變不了。

它們悠然地屹立在時光的激流之外,冷眼看世事的變遷,也看盡了虎尾溪的滄桑……

每天上班,我都走青埔的河堤便道。從同心公園向左轉,總會與虎尾溪上的鐵橋打個照面。河堤很長,但並不高,往前與溪水逆向行駛時,總會看到虎尾溪的河床,一路陪伴著我,直到進入青埔村,它才隱身在一叢叢的竹林後。出了村莊,它就遠離道路了,也被砂石廠隔開,等車子右轉上了平和大橋,它則從底下穿流而過,我和它就真的分道揚鑣了。

短短不到五分鐘的車程,帶給我的卻是賞心悅目的溪流風光,使我在一天開始,就有爽朗、開闊的心情。這樣的好心情不見得能延續一整天,但等我下班歸來再度行經這兒時,看著夜色下它朦朦朧朧的身影,忙碌了一天而顯得疲憊的身體,又會振作起來,心情也會跟著好轉。

會走這條便道的人,大概都與台糖有地緣的關係,因為外人,甚或是鎮民,對周遭的環境並不熟悉,由這兒出入也不方便。虎尾糖廠和宿舍區都緊鄰虎尾溪畔,原本與員工的生活就密不可分,何況鐵橋和河堤還是出入斗南的交通孔道,不管是銜接省道或台鐵,走這兒都是捷徑,因此我上班會走這兒,顯示我算得上是個了解地方的人。

其實,我豈只了解這條便道?整個虎尾溪沿岸及鄰近的道路,我都瞭若指掌。因為我從小就在這兒長大,童年及青少年的大部分時光都在這兒度過。以後雖離鄉背井,長期旅居他鄉,但三十多年來不管河床與河道怎麼改變,堤防及橫跨上面的鐵橋,卻怎麼也改變不了。它們悠然地屹立在時光的激流之外,冷眼看世事的變遷,也看盡了虎尾溪的滄桑。

●2

對糖廠的員工來說,虎尾溪就像是家裡的後院,中間只隔著一道圍牆,只要穿過同心公園,站在鐵橋邊放眼望去,整個虎尾溪流域就橫在眼前。溪流本身就寬闊,加上二岸都是荒蕪的沙地與田野,幾里之外一無遮攔,視野真是開闊極了。而虎尾溪就像一條巨蟒,從遠遠的山腳下蜿蜒流來,浩浩蕩蕩地朝出海口流去。

鐵橋是這幅開闊、蒼茫的風景中的焦點,也是唯一的人為設施,小時候我們站在它旁邊,就像是巨人與侏儒的對比。它的軀殼是用厚重的鋼板與鋼筋組合而成的,粗大的鋼釘布滿鋼板的表面,看起來確實是緊密而結實。中間鋪設了寬、窄二種軌道,可供台糖小火車或台鐵的大火車行駛,運送原料甘蔗和砂糖,也運送出入虎尾的旅客。

每當列車拖著滿載了甘蔗的五分車,轟隆隆地駛過時,鐵橋就會傳來劇烈的震動聲,匡朗匡朗,聲聞數里,加上火車頭冒出的黑煙,真是威儀凜然,氣象萬千。原本在公園玩的小孩都會跑到鐵橋上,享受那份震盪的刺激,一邊揮手朝火車歡呼。總要等到火車走遠了,才依依不捨的回到公園裡。

鐵橋最特殊的地方,是旁邊還鋪了一條木造的棧道,就是俗稱的「板仔橋」,供行人及腳踏車通行。每當上下班或上下學時,狹窄的「板仔橋」上總是擠滿了通勤或通學的腳踏車騎士,他們一路撳著鈴聲,左右閃避,行人只得靠邊站,真是險象環生。

但最危險的還是木板間的隙縫,因為木板原本是縱向鋪的,隨著年久失修,隙縫愈來愈大,一不小心輪子就會陷落其間,甚或掉落橋下,每個騎士無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後來糖廠將木板全部抽換,改以橫向鋪設,行人或車輛這才能安步當車,永絕後患。

小學時我們班上一個同學即住在對岸的「番薯庄仔」,對住在宿舍區的我們來說,那是個十分遙遠的鄉下地方。每天他父親都得騎腳踏車載他們兄弟來上學,後來他父親因病去世,小小年紀的他便承接了父親遺留下來的責任,改由他騎車載弟弟上學。每天往返板仔橋,櫛風沐雨,不畏寒暑,一直到畢業從未間斷。這種精神和毅力,以及練就一身的腳踏車絕技,都讓我們十分佩服。

●3

黃昏時這兒也是散步的好地方,只要下班、放學的腳踏車潮過了之後,人們吃過飯,便會相約來這兒散步、乘涼。夕陽西下,晚霞滿天,映照得溪水一片通紅,與周遭景物交織成一幅如詩般的畫面。加上清風拂面,三兩好友且聊且走,更充滿了寧靜、安詳的氣氛。走一趟下來,不僅暑氣全消,一天的疲勞大概也都去除了。

到了晚上,這兒就是年輕男女的天下了,他們或牽手,或攬腰,小鳥依人,軟語呢喃,橋前月下,互訴衷腸,又是何等旖旎的風光。在早年物質貧乏的年代,能有這樣的環境讓人徜徉其間,用心靈與自然溝通,與清風明月為友,已是精神上最大的滿足。當月兒西傾,露水浸濕了「板仔橋」的木板,夜歸的情人留下了成雙成對的足跡,只好等初升的朝陽來融化殘存的痕跡了。

從橋上俯瞰,早年溪水沖刷成的河灘上,先有「不怕死」的農人在沙堵上開墾,種些極少數的耐乾旱的作物。當種植的面積不斷擴大,作物的品種不斷增加,茂密的枝葉四處蔓延攀爬,原本荒涼、光禿的河床,就逐漸變成一片綠地,充滿了田園的風味。

間也有釣客來此垂釣,一竿在手,盤桓終日,悠然度過一個下午。或夏日午後,火傘高張,放暑假的孩子無處可去,常結伴來此游泳、戲水,釣青蛙,噗通噗通躍入沁涼的水中,激起白花花的水花,整個暑假都洋溢著兒童的歡笑聲。有時還可看到氣急敗壞的父母,拿著棍子來這邊找人,有些是為了安全的理由,有些則是要孩子回去寫功課。諸如此類,虎尾溪逐漸有了人氣。

但只要雨季一到,溪水高漲,上面的農作物被淹沒後,農人的心血就泡湯了。碰上颱風來襲時更慘,整個沙洲都會被沖毀,那可真是血本無歸了。

八七水災那年,我才八歲,似懂非懂的年歲,生活無虞,從不曾經歷過苦難的日子,也不曾碰過什麼天災。那晚睡夢中突遇洪水來襲,大水沖潰堤防,整個糖廠都淹在及胸的大水中,而且還不斷上漲。三更半夜,伸手不見五指,父親爬上天花板,掀開屋瓦,準備讓我們一家逃到屋頂避難,情勢岌岌可危,所幸這時積水開始往下退,我們總算逃過一劫。

翌日積水退了之後,我和鄰居小孩隨著大人跑到虎尾溪旁,看到滾滾洪流奔騰而下,把整個河床都淹沒了。污濁的波濤間,被沖走的農作物、豬狗,載沉載浮、隨波逐流。鐵橋已被大水漫過,差點就要被攔腰沖走,令人怵目驚心。

那些被大水沖走的,不都是農民的血汗嗎?人命關天,洪水無情,那次水災,讓我見識了大自然的可怕,也目睹了虎尾溪猙獰的面目,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再到溪邊玩耍。

●4.

國小六年級那年春節,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反常地沒和鄰居結伴出去放鞭炮,拿玩具手槍四處耀武揚威。內心有一股聲音在呼喚,呼喚我遠離熱鬧的街頭,到郊外原野走一走。

我循著那呼喚聲走去,不知不覺地竟走到了虎尾溪的堤防上,那道堤防往前伸向河流的彼端,與天地連成一線,遙遠得好像沒有盡頭。我被一股神祕的力量驅使著,打定了主意,要走到堤防的盡頭,一窺外面的天地。

我一邊走,一邊吃著口袋裡裝的糖果,身上穿著新買的衣服,難得的是陽光和煦,清風吹在身上,還可嗅到剛出廠的衣服的味道。堤防下的虎尾溪溫馴地流著,河床上的作物剛收成,在朝陽的照耀下,到處都顯出大地回春,萬物一片欣欣向榮。

經過青埔庄時,一陣陣的鞭炮聲響個不停,一向少有人跡的廟口,聚集了一圈圈的人群,大概是圍在一起擲骰子,試手氣吧。雜貨店前則是小孩子的天下,人人穿著新衣,到處亂跑。手上不是拿著槍,就是拿著一仙布袋戲,吵吵鬧鬧,比起城鎮,鄉下更是充滿了年節的氣氛。我一路觀賞,內心真是快活極了,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肚子有點餓了,才踅返回家。

這次的虎尾溪之旅,是我第一趟的冒險之旅,像乳燕出巢,見識了外面世界的遼闊與美好,尤其是那原野的風光和溪流的美景,在我內心引起的回響和投影,已超越了童年懵懂的印象,而成為對美的嚮往和對寧靜世界的追求。

跨出這一步,我內心的世界正在急遽地擴充與改變,我彷彿在一夜之間長大了、成熟了,我不再莽撞,而喜歡深思。我的思緒沿著虎尾溪的堤防往前延伸,伸向那不知的遠方,那就是我精神的世界,也是我心靈的寄託。

●5.

升上初中後,我更喜歡往郊外跑,周末假日最喜歡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在原野間閒逛,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虎尾溪的堤防和鐵橋。看溪水淙淙地自腳下流過,看上游的山巒綿延起伏。那時我還不知道那就是大尖山,晴朗的日子,太陽照在山巔,稜線及上面的坍方清晰可見,筋骨糾結,肌理分明,像一個綠色的巨人在地平線上酣睡。我縱目遠眺,總會幻想著山上是否住著神仙,好遁出塵世,上山隨他修道、習武。總之,這種不著邊際的遐思,使我經常陷溺在想像的世界裡,得到心靈上極大的滿足。

我有一個小學同學住在青埔,有一次和他騎車在堤防上相遇,由於就讀不同的初中,小學畢業後我們就很少再碰面,他特別邀我到他家玩。他家是一座典型的農家,位在糖廠圍牆邊的小路旁,中間隔著一大片茂密的甘蔗田,前埕開闊,可當曬榖場。旁邊栽了幾叢竹林,抬眼望去,正好可以看到虎尾溪的堤防,環境非常的清幽,與日本宿舍低矮而封閉的格局很不一樣,我一看就喜歡上了。

我們在他的書房喝茶、聊天,聽他談鄉村的生活,尤其是下田幫忙做農事,引起我莫大的興趣。他看我聽得津津有味,便帶我去他家的田地走走。我們穿過竹林,翻過堤防,涉水走過虎尾溪,原來他家的田就在河床上,種滿了番薯。

後來他又帶我在田埂間漫遊,在沙田中跳躍,最後索性跳進虎尾溪的激流中,一路溯溪前進,深入虎尾溪的心臟,衣服和褲子全濺溼了,我卻一點也不在乎。那是我平常只能目視而從來不曾到過的地方哪!我這個「城裡人」終於嘗到了「庄腳人」的滋味,內心的興奮、好奇與膽怯糾結在一起,使我度過了難以忘懷的一天。

以後我有空就往他家跑,總是在周末的午後,騎著腳踏車到他家,先在書房裡坐到三點過後,太陽不那麼毒辣了,便潛行到虎尾溪的河床,做些田裡的活兒,然後展開更大規模的探險活動。我們最喜歡的還是溯溪,逆著溪流一路往上走,而且一次比一次走得遠,在寬闊的河床上盡情的奔跑、跳躍,大聲呼喚,與大自然完全融為一體。

在同學的教導下,我學會了辨識各種農作物及野生植物,何處有激流,何處有漩渦,從溪流的表面和流水的速度都可以分辨。走累了,找塊石頭或草地坐下來,將腳伸進溪水中,看著水花四處飛濺,貪圖那份沁涼的快感,一邊聊些無關緊要的話,總要等到太陽西斜,溪水染上黃金般的霞光,才會慢吞吞地爬上堤防,騎著腳踏車回家。

●6

從童年跨入青少年,再跨向青年,在每一個生命的轉折期間,我和虎尾溪都有不同的接觸與互動,也有精神層次的感悟和啟發。我天性喜歡接近自然,更喜歡一點點的冒險和刺激,來激發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

在擁抱虎尾溪的同時,我也迷上了閱讀和寫作,一如在河床上的探險,不經意地闖進了文學的園地。清晨或黃昏,我常坐在堤防上看書,換得半日的冥想。晚上便寫進我的日記裡,最後謄在稿紙上,寄到報紙的副刊。有些文章刊出來了,有些則被退回來了,但一點都改變不了我對寫作的興趣與熱愛。

日復一日,我的靈感和文思也從涓涓的細流,匯集成一股創作的激流和狂潮,一如虎尾溪的流水,不斷地往前奔流。事實上,我與虎尾溪已合而為一,它就是我創作的源頭活水,是我將年輕稚嫩的生命傾注其間,淬鍊成的一首波瀾壯闊的交響詩。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我的文學生命從這兒出發,千轉百折,最終還是要回歸這兒。

十六歲那年,我坐著糖廠的小火車,跨過了虎尾溪,負笈他鄉,開啟了我前半生在外飄泊的歲月。卻在五十一歲那年回鄉工作,每天上下班都要走一趟堤防的便道,再一次投向虎尾溪的懷抱。少年子弟江湖老,江湖寥落爾安歸。幸而堤防無恙,鐵橋無恙,虎尾溪的溪流亦無恙,此身堪慰,此身亦堪驚。

堪慰又堪驚,四年於斯,終究還須一別。此去無所惜,亦無所求。萬山原本不許一溪奔,如今堂堂溪水出前村,當年青埔的青衫少年,三十多年後遺留在堤防上的身影已有些蹣跚。日暮鄉關遠,此去一為別,難捨的只有暮色籠罩下的那抹幽微的虎尾溪的浮光,依然在腦海裡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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