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出版人彭正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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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出版界的奇人俠士
不平凡的台灣出版人彭正雄 ◆無名氏[卜乃夫]撰◆ 青年日報(2001/08/28,29)
照說,只有政界、軍界、大企業界,才會出現奇人、俠士。出版界只是企業界的一種文化點綴,一件小擺設,那談得上有什麼奇人、俠士,像王永慶、張忠謀雖不能稱俠士,卻稱得上企業界的奇人。台灣出版業那裡會冒出王永慶這號人物!
中國出版業倒真出過奇人,他就是王雲五。他經營的商務印書館,是廿世紀中國文化重要保母之一。王公幾乎未進過學校,全靠自學,卻能通讀大英百科全書。後來他入閣任財政部長、行政院副院長。中文大學校長金耀基說他應是內閣總理之才,但王雲五這棵文化巨樹,只能生長在一千一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大陸,四萬多平方公里的台灣,出不了這種巨樹。
此文論奇人、俠士,不想涉及偉人或大名人,易言之,不欲指量的奇、俠,而是專指質的奇俠。比如說,你前後喝過一桶大海水了,算嘗過「海」味,但你只喝過一小酒杯大海水,也算得上嘗過海味了,這是以質類比。
出版業也是商業,是做生意。俗話說:「賠錢的生意沒人做。」在出版家,則是賠錢的書不出版。彭正雄所以可稱奇人,因為有時他竟敢反叛上述出版商的清規戒律,賠錢的書他也肯出版,只要是好書。
隨便舉個例子。幾年前紀弦從美國來台,帶了一本雜文集《千金之旅》,有廿幾萬字,想出版,儘管他是鼎鼎大名,卻無出版社肯接受此書。因為它無甚特色,也算不上好書,肯定銷不好。此書找到彭正雄,後者一口答應,使他喜不自勝。彭明知此書是賠錢書,但念及紀弦是當年台灣現代詩點火者,文學史少不了他,坊間卻無一本專書提供他的史料。未來史家及研究者必感困難。他印此書,多少可解決一點困難。像他這種為文化、文學研究者設想的出版家,台灣恐無第二人,可謂既奇又俠。
再正式舉幾例。前些年,某出版社想請人編台灣現代詩名家的評論專集,首先印了李瑞騰編的「詩魔的蛻變」,是許多評論名詩人洛夫的論文彙編。但書上市後銷路甚不佳,出版商立刻打退堂鼓,預約好編寫的另外幾本名家評論彙編,決定不再出版。大概彭正雄在出版界也有些「奇」名,他們便找彭,彭又是滿口答應,前後印了蕭蕭編的「詩儒的創造」(評亞弦),「詩癡的刻痕」(評張默),「人文風景鐫刻者」(評葉維廉)這三種書,每種全有數十萬字,出版費自是不貲。雖三位詩人買了一些書,出版社還是賠了點錢,雖然所賠有限。但更大的耗費卻是人力。印此三書,所耗一定人工,形同義工,無分文報酬。彭的看法是,這三位詩人全是現代詩名家,作品流傳青史,未來海峽兩岸現代詩讀者、教授,研究學者,必視此三書為瑰寶,因為這以前尚無人出版過這些書。他能出這種好書,自感喜悅。
他對現代的詩盡力最多的是印了羅門廿餘本書,多為詩集,還有研討會上評論他的一些論文,甚至他的特殊作品「燈屋」也出版。他說,羅門是他近四十年老友,他重視這份友誼,更看重羅門被選為台灣十大名詩人之一。在友誼加學術的天秤上,金錢的力量應是較輕的。
說穿了,這是他對台灣新詩界的俠情流露。
關於賠錢出好書,例子還有不少,限於篇幅,我不再提了。
早在廿九年前,各大學的博士、碩士寫好研究論文,即使自費,許多出版社也不願替他們印。彭正雄知道後,總說:「拿來,文史哲願替你出。」這時學校只肯付四千元論文助印費,彭正雄並不計較,寧願再賠些錢,予以出版,學生取走一定的書,其餘舊文史哲。直至目前為止,這廿九年中,彭正雄印了三、四百種博士、碩士論文,即使他們有些人已開始出名,經濟較寬,付費較多,他仍給予一些照顧。像龔鵬程、黃永武這些知名學者,早年博士論文悉由文史哲印。龔鵬程寫「四十自述」時,還提到此事,對彭表示謝意。
除了博士、碩士論文外,台灣有些學者願意自費印著作或全集,包括一些非知名學者的文人,全找彭正雄幫忙,因為總善予照顧,定費較低廉,印刷也較精美,校對更較認真,像名教授方祖燊,雖在文史哲出版過十種書以上,但他的「方祖榮全燊」,仍願自費請文史哲出版,因為他們全敬重彭的敬業,無一般商人俗氣,最難得是,他有俠氣。
大約他的俠氣、奇氣已名播四方,許多學者、名人全想請他出書。他似乎已變成有求必應的彌勒佛了。
人們可能覺得這是一個平常人,他既不是財主沈萬山,憑什麼能堅持願意賠錢出好書,我試提出下列幾點來解釋。
(一)常和他接觸的友人,一定會覺得,他真是個奇人。三、四年前,他居然徹底學拿破崙,每天只睡五小時,有時還不到一小時。這二、三年(今年也已六十三歲了),經我們不斷苦勸,健康第一,他才開始睡六小時。那許多年,每日他工作十六小時,一個人生龍活虎抵得上兩人,這樣業務自然做得又深又透,也省了一些成本。
(二)卅年來,他共印了一五○○種書,倉庫現存的尚有一二○○種,每年印四十種左右,每月三種半。近十年來,每年約出書七十種左右。據我所知,大陸有些相當大的出版社,每年只出一百種書,人員卻有百人之多。(註)在台灣每年如印四十種書,人手也得七、八位,但文史哲卻只有三名幹員,彭與妻子、女兒。這樣少的人,印這麼多的書,在中國恐怕要入「金氏紀錄」了,如果中國有「金氏紀錄」。
(三)像文史哲這樣大的出版社,一般總有社長、總編輯、美工、會計、校對、發行、送貨、雜工,但這許多職務,彭一個人包下,他幾乎變成魔術化身的人物。我每見他騎著摩托車,把一大包又一大包新書送往書店,不僅佩服他經營的智慧,更欣賞他的含辛茹苦的大禹精神。正因為他能身兼數職,自然又省下一些開銷。我們這些朋友見他太辛苦,都勸他多用一個人。他說,多用一個人,每月總要支付二、三萬元,一年下來,要幾十萬,有這筆錢,我又可多出一些書了。
(四)上面這段話,倒揭穿了他的靈魂秘密。為什麼他這樣愛印書、印好書?十幾年前,某大報報導他的事蹟,標題「癡心一片,執著一人。」他對書確是一片癡心,他告訴我:「每次出一本新書,捧在手裡,我真是歡喜。」也難怪,人類所以能從野獸進步為文明人、文化人,全靠書嘛,古人貼這樣小標語:「敬惜字紙!」也是這個意思。印書既是彭的幸福,也是他活潑生命力的源泉,這一門專業,他當然做得很出色了。只要想想,印書如此之多的大出版社,辦公室卻小得可憐,只有卅坪左右,又是在一個小巷子裡。他這種苦幹精神,真如孔子讚顏回,說他「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五)努力節約成本只是「節流」,還得「開源」才能賺點錢。一九七九年出版的張仁青撰「應用文」,一直暢銷到今天。此書一年的利潤就可以助彭一年印十本左右的書,有的書被學校選為教材,也銷得不錯。同樣重要的是:他出的那些文史哲古籍學術專著,由於具有一定價值,早獲得口碑,在國內外也爭取到不少固定的客戶,因而獲得一些利潤。不過,談到這些古籍,此事就須從頭說起。
彭原是新竹市人,週歲就遷居台北。他的學歷並不高,畢業於高級商校,相當於高中水平。可是,他在著名的學生書局工作近十年,卻學得一身本事,更重要的是,因為他為人極誠懇,器度寬宏,又喜助人為樂,便在各方面建立很好的人脈關係。當初他開業辦「文史哲出版社」,由於故宮博物院領導及友好教授支持,再加影印、印刷兩方面的友人協助,他赤手空拳,白手起家,便出版了一套「明版善本影印」的書,不只贏得國內、美國、日本學術界的重視,此後繼印的古籍學術專作,也吸引他們漸成為固定客戶。
到現在為止,他出版的學術專著,最重要的是「文史哲學集成」多種,其次是「文史哲學術叢刊」、「台灣近百年研究叢刊」、「南洋研究史料叢刊」、「藝術叢刊」等多種。像「南洋研究史料叢刊」這種專著,其他出版社絕不會印,但他認為,南洋華僑有數百萬,他們當中總有些人要閱讀,甚至研究此書。又如他目前不斷印「中日外交論文集」,日本及各國國際外交學者也要看此書。早年他陸續影印殷商篆刻等史料,中國及日本許多篆刻家(包括藝術家)也視為珍寶。有一回,我在他社裡見到古本明代「李卓吾文集」,他笑說:「這些明代影印本早賣光了,剩下這一兩本也保不住了。」可見真有價值的書,總不愁沒人讀的。
彭從事文史哲出版並不容易,首先他自己要懂得古籍。為此,前後他師事過台大教授吳相湘,又多次請教毛子水、鄭騫、高明大師及嚴靈峰、戴君仁、夏德儀、昌彼得、林尹等教授,這些學者全願指導,他這才能馳騁古籍,通版本學及其他基礎學問。在名師傳授、薰陶下,他自己也學識豐富,業有專長了。他主辦過「文史哲雜誌」,也寫過論文「台灣地區古籍整理及其貢獻」等數篇。他不只是出版家,也是學者。當然,最大的貢獻是他創辦台灣最重要的文史哲古籍出版機構,而且以花甲之年,仍為文化、出版理想奉獻心力。
今年八月一日是文史哲成立卅週年,我們一些文友特舉辦小小餐會,慶祝彭正雄先生的事業成功,並對他的道德、智慧、堅強的意志表示敬意。
大家希望我寫一篇蕪文,介紹正雄先生事跡,匆匆草成,尚乞方家指正。
(註)這些出版社編輯雖多,但大半是掛名,不一定做實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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