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6月 29, 2018

張拓蕪(19280628-20180629)

享譽文壇的資深作家張拓蕪(19280628-20180629)「拓老」,清晨於家中辭世享壽90。


●陳文發
張拓蕪(19280628-20180629)

書寫者,看見 (張拓蕪 篇) 發表於2014/0728 中華日報副刊

感謝有妳

按了電鈴上到二樓,陳淑美小姐為我打開張拓蕪老師家的大門,進入客廳,她說居家照護員林小姐,今天來家裏為拓老洗澡,請我先坐一會。我以為今天來訪也像那些年般僅有拓老一人在家,所以隨手在巷弄裡的全家買了兩杯黑咖啡上樓,陳小姐說拓老早上才喝過一杯。在客廳等待拓老時,眼觀室內可及的陳設,十多年來最少也變化過三回,只有後方餐桌那塊區域,看不出有特別大的變化,餐桌上方依然是那幅拓老中年手持燃菸定格的油畫像。

喝了幾口熱咖啡,我望向客廳落地玻璃門旁牆上的位置,那裏曾經掛有一幅牡丹花開富貴的水墨畫,畫上以毛筆題有「陳平」兩字。最初來到拓老家中,我即被那幅水墨給深深吸引,我問起拓老,「陳平」不就是三毛的本名?經拓老解釋,原來當時三毛人在西班牙,得知拓老入住新房,寫信問他需要甚麼傢俱設備,他回信給三毛說甚麼都不缺,但妳真要送我新居落成之禮,我知道妳學過畫,就我送一幅妳親手畫的作品,讓我這鴿子籠增添點色彩。

不久三毛的爸媽親自送來一幅畫作,陳爸爸陳媽媽並告知拓老,這畫是三毛十四歲時所畫的水墨,請人題上字裱好框,希望能給你帶來好彩頭。往後每次前往拓老家拜訪,我總會尋覽一回牆上掛的楚戈的水墨、陳庭詩的版畫等文人字畫,但每每讓我流連忘返的還是三毛那幅牡丹花。再幾年,拓老怕畫被太陽曬黃,所以把它移到臥房門外,在那也放了好幾年。有次我開玩笑跟拓老說,這畫以後如要脫手就賣給我吧,他說再多錢也捨不得把它賣掉。

林小姐陪拓老從浴室走出來,洗完澡神清氣爽的拓老,坐在餐桌旁為林小姐與我相互介紹,後嘆了口氣說:最近要搬家、要請外籍看護、明天眼睛還要開刀,甚麼事都堆在一塊,我兒子人在上海工作,媳婦回來幫忙打包,主要是書太多,搬家最討厭的就是書。我問他為何要搬家?他說:一年多前我兒子在景美貸款買下一間中古屋,欠了點房貸,要我把房子賣掉搬過去住。但我去看過那裏的地形環境,巷弄是斜坡,對我這殘疾人很不方便,我得要走一長段斜坡路,才能進大樓搭電梯,所以我堅持不肯搬,我在這裡住三十幾年也習慣了,也還能爬樓梯。

拓老又嘆了口氣說:我今年已八十七了,這一年來兩隻腳都快不聽使喚,在外頭、在家裡摔了十幾次,客廳摔、浴室摔、廚房摔。有時家中沒人,一摔就爬起不來,躺在地上七八個小時,淑美下班天黑回來才發現,再叫救護車送我去醫院,再花一千一請醫院警衛把我背回家。我現在幾乎不敢一個人爬樓梯,怕摔跤,加上以後看護來了沒地方住,所以決定搬家賣房,搬過去後還要買輪椅,以後就請看護代勞推我上下斜坡。

我問拓老當初是甚麼機緣,大老遠從北投來到中和永安路買房子?他說:我剛結婚時住在內湖治盤新村,當時軍餉一個月一千一,眷村月租卻要一千八,日子過得非常窮苦。盧克彰、朱西甯、司馬中原、洛夫都住內湖,我們幾家人經常請過來請過去,朱西甯稱之為「內褲幫」。後經親戚介紹在法院以七、八萬標得北投中央北路七虎新村旁,陽管處的地皮上的違章建築。那間房頂很矮,四面是鄰居的牆壁且密不通風。住了幾年市政府公告要徵收這片土地,中風復健能行動後,我偶爾從北投搭指南5路公車到住在中和永安街,寫小說的姚曉天家裡打牌,一打就打到天亮,再搭頭班公車回北投,有回他告訴我,附近正在賣預售屋,要訂要快,一戶十九坪總價四十萬,只要五千就可以訂房子,我馬上向姚曉天借五千訂下這戶。

我問:聽說這房子是「版稅屋」?拓老說:的確可稱為「版稅屋」,當時已出版《代馬輸卒手記》但銷路不好,後因不相識,也不知是男是女的三毛,在聯副發表一篇〈張拓蕪的傳奇〉之後,《代馬輸卒手記》開始大賣,又陸續出版《續記》、《餘記》、《補記》、《外記》。那時隱地住北投,他每隔一段時間,下班都會路過我家送來版稅。北投郵局有位閰小姐,還教我如何使用兩個帳戶存款以自保。後來我以每月進帳的版稅,繳了十七、八萬給建商,房子蓋了三年卻只蓋到二樓底板就停工了。那年剛好發生石油危機,人工、物料大漲,好在那老闆還不錯,又繼續蓋下去,沒加我們錢,因為會來這裡訂房子的都是窮人。房子完工後馬馬虎虎,鋼筋細、樓板薄、單磚牆,室內也沒隔間,上下左右鄰居講話都聽得一清二楚。由於北投違章拆遷在即,房子還沒蓋好我就迫不及待搬進來,以拆遷補助款十二萬,在室內隔出房間、浴室、廚房。他補述說:我給這屋取名為「后山居」,是因我出生在安徽涇縣后山鄉,我這屋後也剛好有一座山,從西到東就是中和與新店墓葬區的交界,剛搬來時後門打開正對的就是一塊墓碑。

記得十多年前有天中午,我在拓老的廚房,看他獨手表演切菜、炒菜、煎魚絕活。他的右手掌除了能執筆寫出篇篇動人的散文外,他還是個廚藝高手。我們倆吃完午飯後,他在廚房刷鍋洗碗時,忽然放下手上的菜瓜布,舉起右手指著右斜方陽台外的方向,跟我說:我兒子的媽媽身後就葬在不遠處的濫葬崗上。這次來訪前想了些問題想問拓老,生怕他發脾氣,但我又壯膽小聲問他:您婚姻發生問題的原因?他抬頭看了看前方,似乎已沒了脾氣,輕聲的說:孩子在家不好講細節,自從我中風後,婚姻就發生了問題,我也沒能力管她,也不知她跑到哪去,她說在外頭幫傭也沒拿過半毛錢回來。後來她大著四個月的肚子回來,我要求她跟我到法院辦理離婚,讓她去尋找她想要的自由,在愛亞和三毛的遊說下,由三毛的爸爸免費為我們公證離婚,離婚後我給她五萬帶她去郵局開戶,最後全被她家人騙光,幾個月後在榮總難產走了,在冰櫃裡躺了三個多月,她家人還是不出面。畢竟夫妻一場,最後我花了二十幾萬為她善終。為了孩子將來能有個祭掃所在,所以把她的墓地安置在后山居附近。

我問起拓老有關三毛畫作的捐贈義賣:您捐給「文訊」三毛的那幅牡丹,聽說拍出很高的價錢?拓老說:有人問我跟三毛那麼要好,為什麼要捐出去,其實原因很簡單,就是「文訊」需要錢,我知道三毛的畫作能賣錢,也經過淑美的同意,所以毅然決然捐給「文訊」,拍得一佰一十五萬。我接著說:中風讓您婚姻起了變化,也使您提筆寫起《代馬輸卒》系列作品,您中風之前曾寫過散文?拓老燃起菸,邊抽邊說:我最早開始在副刊、詩刊上發表新詩,在部隊裡寫心戰喊話的廣播劇,從沒寫過散文,憑良心講我以前是不大看得起散文,也不會寫散文。有回我到文藝中心找老朋友喝茶,《中華文藝》的總編輯鄧文來,主編張默、夏楚,還有羊令野、彭邦楨幾位老友都在,鄧文來說你右手還能寫,就寫點散文賺點買菜錢也好,他更說當「兵」沒甚麼了不起,當個「卒子」才了不起,「代馬輸卒手記」專欄名稱就是他取的,後來景翔把書稿推薦給隱地出版,景翔當時是爾雅出版社的股東,他在高雄海軍當兵時我就認識他了,我們通了一段很長時間的書信。

拓老捻熄菸頭,喝口茶接著說:鄧文來、張默、夏楚等幾位老朋友,對我非常照顧,鄧文來甚至會扣下其他作者的稿費零頭,加在我的稿費上,在他的告別式,我默默的跟他說,謝謝你對我的照顧。我問拓老早年寫的廣播劇內容,他沒聽清楚我的問題,回說:對,剛退伍時我也寫過電視劇本,是我軍中長官、文壇上最好的朋友,也是救我命的恩人趙玉明,當時華視還未開播,他被預訂為編審組組長,於是招兵買馬找了幾個從沒寫過劇本的朋友,我、盧克彰、何曉鐘、沙依瑞、何坦、辛鬱,把我們關在開封街的一間旅社,裡面有六張床、六張桌子,三餐從窗口送進來,為華視開播的第一齣連續劇《燕雙飛》寫劇本,女主角是當時還不大有名氣的歌星林茜,她因演此劇而改藝名為鳳飛飛,開始嶄露頭角。

他接著說:寫散文賺買菜錢那段時日,如果三毛沒有發表那篇文章,我可能寫個一兩本書就不會再寫下去,我沒名氣啊!書賣不動,出版社也不會再為我出書。當時三毛的名氣、影響力太大了,她的一篇文章改變了我的生活環境,她在西班牙的生活過得非常辛苦,她還不時在郵簡裡夾寄美金、馬克、港幣來支助我。生活環境改善後,我的存款比她還多,有次我把她寄來的錢退還,她來信還把我大罵一頓。

拓老回憶他早年在家鄉只念到小學四上,以及短暫的私塾,祖父病逝後無法再繼續上學,他說:我沒辦法像洛夫、向明他們過一樣舒適的生活,他們底子好,雖然我的經歷跟別人不一樣,可是我的文字不行啦,但三毛說我的文字很怪,又說不要因為你是個大老粗,沒讀過甚麼書就看不起自己,千萬不要有自卑感,你就這麼寫下去,世界上沒一個人可以跟你寫的一樣,這是你張拓蕪獨一無二的風格。拓老接著說:是因為三毛對我在寫作上的鼓勵,我才能持續寫下去,所以我對她的感激是說不完的。

講到這裡,拓老模糊的目光轉向坐在前方客廳的陳小姐,再轉回跟我說:我從小到大沒追過女朋友,除了淑美之外,她是我在路邊賣彩卷時認識的,我對我兒子可說是很不了解,我們一講話就吵架,我生病、急診住院,第一個念頭想到的就是淑美,從沒想過我兒子,淑美這些年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我這輩子也由衷的感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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