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9月 23, 2007

李喬 / 「客家文學、文學客家」

二十年來植根本土的文學迅速發展。七七年的「鄉土文學論戰」往往被賦予濃重的政治意識。其實是矮化了「文學現象」的深刻意義。

二十世紀後半普世性的尋根運動,不是漢字「尋根」的窄狹意涵。一九七六年美國黑人作家阿力克斯.哈雷(Alex Haley)的《根》(Roots),尋找到的是當下生活基地才是「美國黑人」的「根」。這個宣示應是人類歷史行程上偉大的覺悟:認同當下的大地。申論之,有生態學與神學的雙重啟示:前者,生態學原理證明地球是一個生態體系,而人乃在各該地的「生態人口」(ecological population)之一,因之「人的活動」當然應納入「該地」來詮釋,賦予意義與評價;「文學現象」自不例外。後者,在神學上顯示神的愛與救贖是普世的,也就是世界各地,所有人種「與神的距離相等」——如何顯示:那就是人人當下在地,同感尊貴同蒙「相等」的神恩。然則文學自然由當下在地出發。以往在藝術上有普世性與個別性之爭,由上述理路可證,兩者是條貫而合一的。藝術來自人性,而人性不是超絕人世高懸半空中的「天賦」,而是由所屬文化所形塑,文化成形於時空座標之中。

何以先敘述一段天馬行空「前言」?近年來「客家文學」由形容詞逐漸凝鑄為名詞了,「天下文化」滿懷好意要出版「客家文學精選集」。然則,何謂「客家文學」?還有人質疑:到底有無所謂「客家文學」?在「客家文學精選集」堂堂問世之際,在此非給讀者一個交代不可。

一般地說,「客家文學」的界定,有寬嚴三個標準(或層次),一是作品中含有「客家人意識」,客家人或客家社會的生活方式、行為模式、思考模式、價值觀等的作品。二是作者是客家籍人,三是用客家的生活語言寫作的作品。

上列三標準說來眉清目秀,有板有眼,可是略予分析,卻是瓜葛糾纏模糊而陷阱處處。

首先,客家人意識如果不落實在生活面、行為與思考特殊表現上,價值觀的辨別上,那是空洞的指述。客家人思行生活的特別表現:古老客家人的表現,「現在客籍作家」誰有能耐捕捉十之六七?「現在的客家人」又如何跟「在台灣的其他族群」作分辨?誠然,「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在「比較不同」這個層次上,用心與敏銳的作家是可以捕捉到一些「特性特徵」的。然則,單憑此可以命名為「客家文學」嗎?這點大家可以討論。

其次,作者是客家籍人,這個標準比較簡單。問題是:客籍人的作品中,實際上並無「第一項標準」的特性,這種作品給予「客家文學」標幟,到底意義何在?尤其年輕一輩作者的作品。

最嚴格的標準是:用客家的「生活語言書寫」。這個標準乾淨俐落,可是會讓「客籍作家詩人」臉色發青:一、日據時代名家如龍瑛宗、吳濁流的主要作品是以日文書寫的。二、迄今為止,除了極少數詩作之外,純客語文的小說並未產生。(○三年,行政院客委會出版乙本《客家詩散文集》,○四年將出版《客家小說集》,二者都是請專人譯成客語的。)三、就目前台灣社會中,要求使用純客家生活語言寫小說,幾乎是不可能的。時光匆匆,社會往前行,客家「恢復母語」後才來寫「客家文學」?這是很難想像的情景。

——問題的根本在於:我客家的母語已然支離破碎,客語書寫的根本困境在於:我母語的詞彙已然消失泰半,尤其生動的動詞,美妙的形容詞副詞已經死亡十之七八!這不但是書寫上有形的困窘而已,而是客家人的思想感情表達被切斷阻絕的問題。

一個基本的認知,卻很少人願意認真面對的境況:語言文字是表情達意的主要工具。當外來刺激或信息傳入,腦海接受後在腦海彙集必須的語言詞彙;一個人的思想感情在腦海意識未「語言化」之前是不可知的(即本人自己也不知不悉)。問題來了:詞彙貧乏時思想感情如何「語言化」?於是吾人不得不面對一個「客觀事實」:當吾人語言詞彙貧乏時,祇好承認自己的思想感情貧乏!誠然,「事實」不一定這樣,但無法證明「不是這樣」。

如此推論下去,難免黯然。不過事情並非如此絕望。因為今天在台灣通用的福佬語、北京語、客家語在「歷史語言學」看來,相互之間是有親屬關係的語言,即有其「共同基礎語」,或稱為「母語」(ancestor language)(按:「歷史語言學」的「母語」,和通常說的「母語」——mother tongue不同的)。具體說,上列三個語系,其語法,文句結構十之七八相同,甚至發音用字運詞也是十之六七相似,所以「母語是死而未亡」;實際使用字詞相同之外,互相借用的更是不勝枚舉;就以○三年考試院考試委員出的試題引起軒然大波的二試題,把政治意識排除,「事情」哪有這樣嚴重?其中「食茶」道地客語,福佬語是「呷茶」;「家官」也是古老客語,福佬語也這樣用吧?如果國內語言之不同,如日語一個第一人稱詞,用於尊卑平輩就嚴格區分;我們一個「我」打通三界。如果國內一族也像英語世界主格、受格、所有格截然有別,然則與他族就無法共存了。以上的敘述是要說明,台灣的語言扞格不必提升到戰爭的地步。就客家文學的名實釐清,也似乎不必如何斤斤計較吧?

以上是就文學的個別相的議論。何以要提創「客家文學」?一是客家底文學加入台灣文學陣容,使台灣文學殿堂更為繁富,二是藉文學提升客家族群,客家人因而更為榮耀。如此說來,「好的文學」才是最後理想與目標。如此說來,倡言「客家文學」是一種過程,目的是「客家人創造出高境界的文學作品」,也就是說,我們由「客家文學」而「文學客家」而「文學台灣」——這才是美麗的存在。若然,關於「客家文學」的釐清、界說,就不一定十分重要了。這本選集就是上述想法的呈現:以籠統的、不作譜系考證,就世人認定為「客家人」的作品,並比、考量其代表性、文學性、作品長度等條件——選輯為集呈現在世人面前。好在這是第一集,應該選而未及的,尤其年輕一輩的作品,就待下一集出現。另外詩與散文也一樣。

對於「客家文學」作寬鬆的界定,又予消極性論說,祇是在於指述處境險惡的事實,並期許以不必絕望。唯就客家族群言,或客家子弟的「使命」上說:搶救母語,尋回老祖宗留下的豐富美妙奇特的副詞、形容詞、動詞等,以及背後的文化特色特質;吸收現行的台灣各族語言(就質素言,就是古老客語所欠缺而為現代社會通用的詞彙),另外就是有系統地接納外來語——然後寫出「現代客家語言的客家文學作品」。這是中長期目標。客族應該努力以赴。

編輯工作,經「天下文化」邀約編輯小組,決定形式與範圍後,由許素蘭小姐、劉慧真小姐與本人三人負責。許出身文學所,出版多部評論集,目前在國北師院、靜宜大學擔任台灣文學課程。劉出身歷史所,才情過人,多年從事文史工作,製作公視文學節目,目前任職東吳大學並兼授歷史文化課程。是很好的組合。選人選作品全由許劉二位審慎決定。本人實際動手的,唯此篇序文而已。

本選集作品收入短篇小說十一人十一篇,起自「台灣文學之父」的賴和至戰後第二代的鍾鐵民。

起自日據台灣時代的「台灣新文學」,就其文化意義、文學特質、文學風格等綜合而論,個人以為有四大特色:一、日據時代台灣作家詩人,是文化啟蒙、社會改造、民族追求解放的一環。二、作品主題以反迷信、反封建、反殖民,以及譴責「三腳仔」(台奸)為主要傾向。三是最富人道主義的平民文學、農民文學為主要內涵。是一種「engagement」文學——參與的、責任的、行動的文學。四、技巧上,是以樸素的寫實風格為主,欠缺隱逸的山林文學,不見鬼怪變異的奇情小說,鮮有浪漫艷情篇章。現在綜觀本選集十一篇作品,可說若合符節。這也證明一事實:「客家文學」就是「台灣文學」。

賴和先生父祖仍能客語,他本人已經是福佬語族。「台灣文學之父」身兼福客兩系背景,真是美麗的歷史景觀。〈蛇先生〉以樸素之筆暗含譏諷:殖民地荒謬的「非法勾結合法」,結果「非法成合法」的浮世小照。呂赫若的〈玉蘭花〉,描述被殖民者對抗「遺忘」、抗拒異化的深層心靈映象——「台灣玉蘭花」,以自然之姿永遠烙印不忘。龍瑛宗與呂赫若被公認為日據時代兩位文學技巧大師。〈貘〉曲折闡釋「夢想」的正負作用,筆淡意遠,非再三品嘗不易領會真味。吳濁流,單憑《亞細亞的孤兒》一書名已然不朽。〈先生媽〉放在那個年代,是難得的「標準短篇小說」,寫走狗台奸,辛辣卻不失一絲溫情。老大家果然不俗。鍾理和的〈貧賤夫妻〉是「招牌的鍾理和風格」作品,以溫柔筆觸寫生涯的艱辛、生命的無奈。哲嗣鍾鐵民也是小說名家,〈竹叢下的人家〉,溫柔如父,悠然冷靜描繪窮苦農村的共相,可悲個性的墮落——這是理和先生「難以擁有的」,比照欣賞父子作品,引人入勝。林海音原籍苗栗頭份,成長於中國北方而又成名於台灣。讀者應以更寬闊眼界閱讀這種「客家文學」。〈金鯉魚的百襉裙〉,輕柔筆緻寫封建的可惡可笑,「暗恨」歧視女性的可惡宗法、傳統,寫得很輕,作品卻衝擊極重。鍾肇政的〈阿枝和他的女人〉,個人斷為鍾先生的「異質小說」,是最佳小說。技法純熟,結構流暢,作者溫柔心性全在字裡行間,呼之欲出,「惹人」讀畢不得不愀然淚落。鄭煥與鍾肇政同庚,是真正農民作家,生涯不離農事,作品全是農家。〈蛇果〉是驚人作品,令人驚訝又讚佩的是,本篇發表於一九七○年,寫女性的復仇與情慾的糾葛,現在讀起來豁然發現,居然是現代感十足而與學理十分契合的。「農村小說」可以是「現代小說」,〈蛇果〉是有力證明。黃娟的〈秋子〉是「後二二八文學」精品。輕淡的情節卻隱含欲哭無淚的悲情。自然含蓄的風格,也正是客家婦女的特色。李喬的〈泰姆山記〉是揉合歷史與神話的象徵小說。主題深沉但很簡明;愛可化解仇讎,而認同土地、與大地合一是美麗的途徑。客家人推崇「義民精神」,也就是「保鄉衛民」情操;從根本言就是「認同土地」的覺醒行動;回到本文前段生態學與神學啟示,義理豁然開朗。

本選集選取篇什是否適當,這要由方家與讀者指教。本選集用心處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由許素蘭用心用情寫下每篇的「導讀」。個人二十年來一直提倡文學作品「導讀」的必要。近來部分選集全集已出現導讀文字。本選集的導讀是難得佳作。許小姐是一位「內評家」,即進入文本,從文本探索文學質地,然後補以作者與環境為注解,所以能夠引導讀者深入作品的幽邃祕境,然後返照自己,於是讀者與作者會遇於作品,作品終而為讀者所有。其次,劉慧真的「作者速描」,不是平舖直敘作者基本資料,並有評價定位的畫龍點睛,置喙不多,但眉目清楚,實際上是不宜詳述,留下索引即可。年輕人的觀點,頗能予人耳目一新。

這是國內第一部進入文學市場的一本客家文學選集,感謝許劉二位的辛勞工作,也銘謝「天下文化」的大力提攜客家文學。一瓣心香,祝《客家文學精選集》一帆風順,出版成功。

二○○四年三月五日於苗栗玉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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