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9月 14, 2007

張德本 / 詩 中 羅 漢

五月中珍珠颱風掠過台灣,原本燠熱的天氣,突然被氣流引來一陣涼意,高樓桌上亂飛的稿件,用「小樽文鎮」才壓穩住。銅綠色橢圓型剛好一個手掌大的「小樽文鎮」,是台灣鐵路詩人錦連旅遊北海道特意攜回的禮物,上面鑄著海鷗、教堂、街燈、人行道,日本詩人石川啄木的詩句與海鷗共舞著小樽市町的天際。啄木的詩句是:

悲哀的是
小樽的城鎮
沒有歌聲
人們說話的聲調是粗亢的

一八八六年出生貧困農村的石川啄木,中學時領導過罷課,曾到街頭賣報為救濟足尾銅礦中毒受害者募捐。二十歲結婚後為維持家計,在北海道的函館、札幌、小樽等地擔任地方報紙雜誌的校對、記者、編輯。一九0九年入東京「朝日新聞」當校對,由於憎惡社會黑暗和保守而遭受迫害,一九一二年病逝,年僅二十六歲。啄木十二年創作生涯著有詩集「一握砂」、「可悲的玩具」、「憧憬」及小說集「病院的床」和「島影」等。作品反映社會不平和工人反抗精神,表達對農民、徒工、乞丐、藝妓、鄉村女教師的同情。

啄木在一系列「可以吃的詩」的評論文章中,認為詩歌應與現實生活結合,詩人要敏銳真實反映現實。他在藝術形式上對日本短歌進行改革,拋棄典雅辭藻改為現代口語,把俳句由三十一音組成按五七五七七順序寫成一行的形式,改為按內容的內在聯繫分寫為三行,短歌因此遂成為大眾能夠欣賞和運用的文學形式。

詩人楊牧獲頒「國家文學獎」,他對記者表示他擔心:「『台灣文學』若只是在地域上過份關注,將會失去全世界普遍性的文學關懷與追求。所謂『台灣文學』最後還是應該回歸到文學本身,是要給廣大的群眾讀,而不僅是給台灣的同胞讀。」

楊牧這段話所表示的文學理念,以世界和本土的對立,暗諷台灣文學的侷限,實有待商榷。證之楊牧「山谷記載」的一段文字:「我注意到旅棧外賣橘子的中年人,他不停地剝橘子給自己吃,給地上玩耍的小女孩吃,好像是懶散滿足的。這樣的解釋也有可能是錯的,尤其在現代,據說我們不宜自以為知曉鄉下勞動者的心情。例如看到漁火,據說我們不可以讚賞漁火的詩情畫意,應該思想打漁者的辛苦;例如看到那個懶散的中年人在為自己剝橘子,坐在春陽下和地上玩耍的小女孩遊戲,也許我們應該想到他種橘子時的辛苦,他挖土,他剪枝修茸,他施肥澆水,確實是辛苦的呢。如果永遠抱著這種偉大的同情心去觀察人生——自以為是偉大的同情心吧——我們便成為更完美的局外人,我懷疑,我們也不過是局外人而已。」可以印驗楊牧用揶揄的語氣嘲諷台灣文學寫實主義傳統中所強調關注的社會意識。在其語彙意涵裡,潛藏對台灣本土民粹地域性的輕蔑與不屑。

從詩與散文的藝術看楊牧是可觀的。但做為一位台灣知識份子,有必要以一貫對本土的疏離,來證明其超越與理性嗎?有必要以知識份子的倦怠,來自命是台灣的局外人嗎?倦怠自外於台灣,就能浪漫擁抱即將邁向的世界嗎?楊牧豐富的學養難道不能理解世界性的目標是由地域特色奠基而成?虛無、浪漫、倦怠,是詩人共同生命情態的一部份,石川啄木與楊牧,在各自的詩作中都曾應驗,啄木擁抱生活過的小樽,也批判小樽,擁抱民眾也批判悲憫民眾;楊牧有知性文采,感性情境,但是就少了對台灣歷史宿命熱情擁抱的悲憫。如此就藝術情操看來,楊牧只追求詩的貴族,石川啄木纔算詩的菩薩。

菩薩與貴族之間,令人想起贈送「小樽文鎮」的錦連,有一首詩「夜市」:

西瓜——
紅的鮮豔之閃耀

水份——
從少女們雪白的牙齒間
滴落下來

夜市
珍珠般的露水之氾濫

露水隔不了夜,短暫的夜市泛濫社會低下階層群眾短暫如露水的幸福,幸福的動感,從少女們雪白齒縫滴下短暫滿足口腹的西瓜汁。觀照夜市如人生真實的底層,有形而上思考,有對庶民的關懷,又能由西瓜紅光對映少女白齒,凝聚幸福甜美的意象,關懷情操裡,有精準分明的美學呈現,錦連不也足以稱他為詩中的羅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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