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0月 09, 2007

林央敏 / 正港的台灣文學

像一座看前顧後的路觀牌
─關於「台語文學大系」


 有人說台語文學是「正港的台灣文學」, 也有人說台語文學最能代表台灣文學。 咱們若從文學與民族、與土地的關係來看, 台語確實是台灣人最直接的文學語言, 最能夠反映台灣人的心聲。

 台灣人由於國家定位與民族意識的紛歧,以致台灣文學界在最近三十年中,發生過好幾次論戰,連什麼是「台灣文學」、什麼是「台語文學」這款用膝蓋想也知道的概念都變成問題,其中牽涉到台灣文學的定位、作者、內容與寫作語言等層次的問題,戰後的台灣文學也是在最近這三十年變化最多、發展最快。這其中台語文學的出現最有意義,對台灣來講,無論是國家、民族、文化等的定位或是前途方面,台語文學都比其他任何台灣文學的議題更具有正面的影響,因為只有台語文學是從台灣人的根本出發,用台語寫作,台灣文學的要素才能全面照顧到、才抓得住台灣文學的綜頭,台語文學所站的立場、所表現的情思意念,都原原本本反映出台灣人的生命。

 雖然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而且在二十世紀新文學(白話文學)發展以前的三百年間,台灣人的文學生活主要是建立在台語之上,讀書人一方面用台語音讀寫漢語古文,一方面用白話台語創作民間的活文學,一般人也是透過台語來和文學藝術做交流,比如演戲、看戲。然而在外來殖民政權的統治下,台灣新文學開基以來,到今天將近一個世紀,主流文壇就與傳統斷線,路線走偏了,文學界的作家總是有意無意的會把創作語言的重要性跳過去,反而用外來語在起造台灣的文學,當然會造出一堆與台灣社會合不攏的物件。亦即由於文學是用語文來表現人類社會眾事物與人類情思意念的藝術,所以任何國家、民族或地區,當他們主流文學的「文學語言」與其社會大眾的語言不同或者嚴重脫節時,文學語言的革命就會發生。

台灣文學史上有兩次的語言運動

 台灣文學史中除了有幾次因為外來殖民政權的變換所造成的文學語言改變以外,從文學界本身起爆的語言運動有過兩次:第一次是發生在日據時代的台灣新文學運動,這是一次與白話文、政治改革、台灣文化改造、民族形成這些運動結合在一起的「鄉土文學」運動。屬語文的部分,起先是一九二二年開始的古漢文(文言文)與白話文之爭,到了白話文變成新文學兼其他文章的主要書寫文體之後,一九三○年起再演變成各種白話文(日文、華文、台文等)之間的論爭,不過主要的焦點是中國白話文與台灣白話文之爭。這是第一次的台語文學運動,可惜,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台灣總督府(日本當局)在一九三七年全面禁止使用漢文,這次台語文學運動就這樣夭折了,由於時間短,寫的人還少,所以留下來的台語作品並不多,當時主要的提倡者有黃石輝、郭秋生、鄭坤五、賴和等,創作方面較重要的詩人作家有賴和、許丙丁、楊華、黃石輝等。

 第二次是從一九七○年代開始發芽的台語文學運動,到現在已經三十年。這段台語文學運動若照數量、類型與成熟度等狀況來分,大約可以歸納成兩個時期,一九七○年前後到一九八五年的前十五年是「方言詩的試驗期」,一九八六年以後是「台語文學的多元開拓期」與「台語詩的成熟期」。這次運動,人多時間長,作品的量、質都大大超越第一次台語運動那時的成就。這一回主要的提倡者包括林宗源、宋澤萊、向陽、林央敏、黃勁連、陳明仁、胡民祥、陳雷、沙卡布拉揚、李勤岸、林沉默等詩人作家,以及鄭良偉、洪惟仁、羅文傑、許極燉、廖瑞銘、楊允言、呂興昌……等學者;創作方面,較重要的詩人作家除了前列較早起步的創作者之外,還有莊柏林、東方白、路寒袖、張春凰、蔣為文、方耀乾、陳金順、許正勳、藍淑貞等繼起於九○年代的作家,其他像黃元興、楊照陽、鄭雅文、陳昭誠、洪錦田……等的作品也很多。這次的台語文學運動可以算是台灣的文藝復興,有完整的理論與多樣高水準的作品互相印證台語才是台灣文學最理想的文學語言。也因為這次運動的成就,讓台語文學成為台灣主流文學的一條大河。

應有台灣文學自成獨立體系觀念

 前文談及兩次台語文學運動,都有台語作品留下來,這並不是說台語文學在一九三○年代才開始出現,其實台語文學早就存在了,一五六六年(明朝嘉靖年間)中國福建的閩南一帶,就留存一本用漳泉話所寫的南管戲文《荔鏡記》,又名「陳三五娘」,另外尚有其他形式的閩南語白話作品非常多,算起來已經超過四百年。而若純就台灣一地來說,起碼也有兩百年的歷史,像南北管、歌仔戲、布袋戲、新話劇的戲文劇本,像民謠、童謠、囝仔古、男女對唱的七字仔褒歌、唸唱民間故事的七字仔簿、流行歌的歌詞等等,都是真材實料的台語文學作品。只是這些民間通俗文學數百年來都趴伏在民間流傳,台灣的學術界與主流文學界可說是有眼無珠,不知要重視。另外,在這條台語通俗文學的線路之外,台灣民間尚存在一條台語文學的線路,就是台灣基督教會人士百年來使用羅馬字所起造的台語宗教文學,這方面特別是在一九二○年代就陸續出現的小說有很好的成績,像賴仁聲的《可愛的仇人》、《十字架的記號》、《俺娘的目屎》;鄭溪泮的《出死線》等中、短篇作品,已經有現代小說的結構,這些純汁的台語小說有的比賴和、黃石輝的台語小說還要早現世,所以論實說來,日治時代的台灣新文學運動一開始就有台語白話文學來「鬥鬧熱」,並非一般文學界所認識的「先中文,後台文」的「歷史偏見」。只可惜,羅馬字系統的台語作品僅只在教會流傳,一般知識分子並不知有這款物件,它與台灣社會大眾的關係沒有台語通俗文學那麼深。

 從上面的介紹中,咱們可以看出,在長期的外來殖民統治之下,台灣作家開始有「台灣文學愛用台語寫作」的覺悟與主張,同時奮力提倡與耕種的現象,是在戰前與戰後的這兩次台語文學運動才有的。戰前那回是一九二○年代起波,到一九三○年代才滾熱;戰後這回是一九七○年代起波,到一九八○年代才滾熱。這兩回都不只是台灣語文的運動而已,同時也是一種重新塑造台灣人意識的新民族運動。三○年代,有台灣人民族覺悟的文人將台灣話文的作品稱作「鄉土文學」與「台灣文學」;八○年代,有台灣人民族意識的作家將台灣話文的作品稱作「台語文學」。在這兩個時期的台語作家心中,他們同樣有台灣文學自成獨立體系的觀念,他們也同樣不再將台灣文學看作日本文學或中國文學的邊疆支流,所以提倡台語文學。也由於台灣人民族意識與自主觀念的產生,台灣人主要的母語才開始被人稱為「台灣話」、「台灣語」、「台語」。也因為這些因素,通常我們在說「台語文學」時,才會將台語文學的歷史與範圍初步限定在戰前、戰後的台語文學運動以來,出自文人作家筆下的作品。至於流過民間數百年的台語通俗文學,甚至古時的漢語文學,我們可以將之視為台語文學的源頭,或是台語文學的古典傳統。

每一部台語文學就像一座路觀牌

 自第一次台灣話文運動以來到現在已經七十多年,台灣作家用他們的民族母語所寫下來的作品也已經五花十色,內容是萬象多彩,技巧也多樣變化,各種類型的作品都產生不少佳作了。此時我想到一九九一年和幾位「道友」共組台灣第一個台語詩社(番藷詩社),那時,眾人對二十世紀的台灣新文學所共同期待的五個「目的」:
 一、創造有台灣民族精神與特色的新台灣文學作品。
 二、關懷台灣與世界,建設有本土觀、世界觀的詩、散文、小說。
 三、表現社會人生、反抗惡霸、反映被壓迫者與艱苦大眾的生活心聲。
 四、提升台語文學與歌詩的品質。
 五、追求台語的文字化與文學化。

 這五點是詩社宗旨第三條的內容,我認為眼前台語文學的成績不但有完成這些期望,而且還達到許多當初沒想著的「文學的功能」,這是台語文學已經被人認同,又走向平常化、多元化的結果。

 時間已然滑進新的世紀,在這個時候台灣人用自己的意志選擇「變天」,形式上已經結束了外來政權的統治,希望台灣人的文化生活也能結束「尊外客,賤本土」的殖民地現象,趕緊起造「本土做主體」的骨格面相,如是才是實質上的變天。如此這般,二十一世紀的台語文學就能給予我們新的期待,完成台灣人的文藝復興。不過,在咱們想要期待未來、創造未來時,有必要回頭看一下過去,先整理過去的成果。好友黃勁連在最近十數年為台語文學撦(車)拚得汗流汁滴,在這個新舊世紀相交接的時刻,他發願要編這套「台語文學大系」,應該也有「看前顧後」的動機與意義。這套大系,採取「別集」的編輯方式,用作者作單位,用時間作針線,按作者踏入台語文學路途的順序串成一串台語文學的珍珠鍊,第一部選定十四家,總共十四本,雖然還不能看到全貌,也難免有遺珠,不過應該有充分的代表性,編者說這套大系打算一直編選下去,一本一本、一部一部慢慢出版下去,若是這樣,每一部書就恰似以作品見證台語文學的斷代史,每一部都像一座「路觀牌」,方便咱們按熟識的舊路順利跨進生分的新路,吸收前人的光彩,開墾豐沛的未來。

 這部書既然是文學大系,當然也須經得起文學藝術觀點的考驗。我相信讀者、評賞者不單可以從裡頭讀到台語,也可以謮到很美很好的文學。前面曾說到提倡台語寫作的目的包括「提升台語文學與歌詩的品質」,在這方面我敢再講一遍我曾經講過的一段話:「其實從純文學的角度來看台語文學,雖然作品還少,但是佳作絕對不缺,就算與華文文學裡頭的好作品比起來,藝術性也不遑讓,而如果講到要感動台灣人,台灣中文文學恐怕就明顯輸給台語文學了」。

 有人說台語文學是「正港的台灣文學」,也有人說台語文學最能代表台灣文學。咱們若從文學與民族(大眾)、與土地(社會)的關係來看,台語確實是台灣人最直接的文學語言,最能夠反映台灣人的心聲,假使未來台灣的政治、教育、文化、語言都能回復台灣本土主體性,未來的台語文學就會像這套大系的編者所期待的:「以後的台灣文學史欲安怎寫,無人知。無的確,以後的『台灣文學史』就是『台語文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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