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3月 25, 2008

李喬 / 阿二妹的契哥

●李喬客家小說

阿二妹的契哥



  初秋的早晨,麗亮而明淨。遠山和天幕,淡藍中看過去像是半透明的。

  石頭伯踏進小鎮入口的時候,街道上還是一片冷冷清清。

  石頭伯站在街頭,抽出別在後褲頭上的汗巾擦擦汗,吁口氣。早班客運汽車由他後邊駛進街道了;就在這時,街道的另一頭冒出一隊披上紅彩帶的轎車。

  「徐家喜事這麼早?」石頭伯剛這樣想,卻又立刻推翻了它:徐家在小鎮北邊矮崗底下,喜車該從街道左邊冒出來的嘛。

  會不會是新娘到了?不會這麼早吧。那麼,是別的。今天,一定是個大好日子。他想。

  「大好日子!」石頭伯心底掠過一絲酸酸澀澀的什麼。

  石頭伯還未吃早餐。他左顧右盼,信步走入街上。他就住在離這裏一小時腳程的山村,但一年難得上街三五回;他相信,很少人認得他這個禿髮尖頭的石頭伯的,更沒有誰會想到,今天他會到娶親的徐家看熱鬧的吧?當然,徐家的人──對,徐家的「人」更不會想到……。

  「呵呵!」他不覺覺咧嘴而笑。

  ──「老伯:要吃什麼?」

  喔。原來是走到市場邊來了。他正站在兩籃小食前面;招呼他的,一定是賣小食的婦人啦。

  「老伯:要吃『水板』,還是『九層板』?」

  「呵呵!九層板──不,水板好了,那比較便宜。」他說著就摸出一卷鈔票來。

  「老伯,安省啊?」

  「呵呵!老貨仔,錢難賺咧!」他蹲在一邊吃將起來。

  「老伯還自家賺什麼錢?享福就好囉!」

  「享福?嘿嘿,享福──」

  「老伯的孫子怕也三十開外啦?」

  他滿是笑痕的紅臉倏地一黯。這個多嘴婆,難怪要拋頭露面賣『水板』!哼哼!心中不快陡然昇高,他站了起來。還有兩口「水板」未吃完。他真想轉身就走。可是,實在不甘心,他還是吃光了才走開。

  我省不省要妳管?自己賺錢又怎麼樣?孫子?哼!我要是早討哺娘,不要說孫子,說不定好幾個曾孫子呢。哼哼!他心裡的不快,居然轉變成惱怒。

  他警覺到了。

  他羞赧不勝地又獨自低頭笑著。

  唉唉!到底老啦!老了就這麼沒志氣!他責備自己。

  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他,當年是一個硬鏗鏗的男子漢。是的,當年的他──紅(洪)石頭何曾為金銀財寶動過心來!紅石頭也曾不把人們的白眼紅嘴放在眼裡!

  這就是「紅石頭」!而這些都是四五十年前的老古董了。有誰知我?有誰瞭解我?他在心裡大聲問。

  「不不!我紅石頭平生就不求人瞭解的!」他內心另一個堅決的聲音提出反駁了。

  嗯。不用這樣爭執。他給自己的內心調解紛爭:其實,有人瞭解紅石頭的,那就是「阿二妹」──嫁給徐阿桶的阿二妹!

  可是,仔細檢視往日的種種切切,他又十二分迷惑了。

  「阿二妹啊!妳真正瞭解我嗎?」就和無數個以往自問自答時一樣,他的心路又到了絕境。

  不過,這些都是遙遠而稀淡的心裡幻影,是五十年風雨之後的吹棉飄絮而已。

  現在最真實的是:他已經是七十五六歲風燭殘年;阿二妹則是七十一歲──在小鎮已經播傳多日:阿桶婆七十一大壽要大大慶賀一番,同時這天還要娶回兩房孫媳婦。

  「阿桶婆銜霜耐雪把六個子女養大成人,這是苦盡甘來啦!」這是街道巷口流通的一句話。

  是的,阿桶婆是出頭天了。

  阿桶婆忍下人所不能忍的種種,總算老天有眼,給她安享一段老福。

  這些,石頭伯他,也是由衷地欣慰高興。

  可是,他有些疑慮,也是很好笑的掛:徐家的小輩後生們,是否知道他們的老阿婆原名叫「阿二妹」?會不會由「阿二妹」這個名字連想到一些不快的想像?因為,有兩句有關「阿二妹」的俗話一直在這小鎮一帶流行不衰;甚至於中台灣的客家莊集裡,也盛行著:

  「阿二妹的契哥──加額的!」

  「阿二妹的契哥──越多越好!」

  石頭伯走過熱鬧的市場,經過農會的穀倉,來到國中的操場,那座坐東朝西的建築物就是阿桶婆的新洋房。因為坐落在環護小鎮的山崗腰眼上,又是附近唯一的三層樓房,顯得特別高聳宏偉。

  朝陽已經灑在樓房的上半身。以昏花老眼望去,好像那萬道光芒是從樓房屋角輻射出來的。

  「這不是夢!是真實的啊!」石頭伯提醒自己。

  一年前就聽說徐家在蓋大樓房。他也曾利用挑幾隻土雞來賣的機會去看看。不過那時祇見橫七豎八的好多鋼筋和水泥柱,還真看不出是這樣堂皇氣派的大廈哩。

  聽說,徐家五兄弟,祇有老二那一支留在本鎮,其他四兄弟分別在台北台中開創了新事業;最小的那個──他最記得那個當年吊著兩條鼻涕棒子的建明了──還把生意做到米國呢。那麼,這麼一棟大樓,就祇有阿二妹和她一個支系的子孫在住啦?

  「阿二妹是有福氣……」他認真作了結論。

  到頭來,阿二妹嫁給徐阿桶還是對的──短命的徐阿桶啊!哼哼!

  「不不!不要想這些。」他搖搖頭。

  這一帶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雖然當年這裡是河川沼澤地,現在已經是巍峨校園和整齊的稻田,但是他依稀記得那古老的小徑,那神秘的塘虱洞,奇異的團魚窩;還有那和阿二妹私約見面的烏葉竹叢……

  現在,幾乎是景物全非了;像一把大牛軛環護在小鎮北面的山崗,也似乎比五十年前矮了許多。

  「嗯,山崗都矮了呢。」

  祇是那烏葉竹,卻由一叢繁生為佔據半個山崗的竹林了。

  石頭伯他,自始就沒有去喝徐家壽酒喜酒的意思;他祇想走近看看。嗯,祇是看看。不過,眼力真是不行了,而且又怕真有誰認識他,還洞悉他那微妙的心意。那就不好。嘿嘿!老八十了,鬧出笑話來,他紅石頭沒什麼,人家阿二妹──徐阿桶的哺娘可就不大好。不是嗎?所以……

  所以他繞過國中操場,再匆匆幌過徐家樓房大門前面──他連抬眼往裏邊張望都不曾──然後一步一步爬上已經變成烏葉竹林的小山崗。

  實際上,這裏是徐家樓房的右後邊。

  他手扒一堆烏竹落葉,坐了下來。

  這裡真涼,真舒服。

  「如果誰來這裡陪我聊聊就好了。」他不安地想。

  他又獨自傻笑起來。他知道心裡說的那個「誰」,實際是特定的一個「誰」而已。是的,幾十年來,他千萬次對自己惱恨過:為什麼幾十年來就不能忘,不能拋棄這個痴這個傻呢?

  「所以,我洪石頭,實在是瀾泥巴──扶不上壁的。」

  而實際上,從年輕的時候,自己就這樣軟弱的。

  阿二妹和他,當年是「製糖會社」的男工和女工;私底是一對羞怯的情人。

  那天,早上在蔗園,兩人一見面,他就感到伊有些異樣。果然午飯時候,伊抽空告訴他:家裏正加速迫伊早日嫁給徐阿桶。

  當時徐阿桶是會社裡的「僱員」;在僱員之下有「臨時僱」和「臨時工」,徐某是第三級。

  「我媽說:不嫁徐阿桶,就不要我這個女兒。」

  「我……」他說不出話來。

  「我想,我一死算了,可是爸媽還等那筆聘金討媳婦呢!」

  「……」他更說不上話了。

  過了三天,阿二妹的生母突然找上門來,直接警告他:

  「石頭仔,你不要再糾纏我家二妹了!」

  「我沒有!」他脫口說。

  「你石頭仔,連『臨時工』都不算,阿桶年底就要升『雇員』。哈!月薪三十元你們一個月賺不到他的一半──將來還可以升『準社員』,然後一直升上去,『社員』,『正社員』,說不定還可以當上……」

  「好了,阿伯母,妳就把阿二妹嫁過去吧!」

  他能怎麼樣?他祇有這樣說。過了幾天,阿二妹突然向他說:

  「你要是真愛我,那……」阿二妹的小臉拉得好長,那咬牙切齒的模樣真令人不忍。

  「怎麼樣?」他緊張起來。

  「那,就帶我走,我們逃到南部去……」阿二妹話未說完就哭了。

  他沒有答應。他實實在在沒有本事決定是不是可以這樣。阿二妹十分失望地走了。在伊結婚前兩天,伊經由小表妹約他在夜裡見上最後一面;地點就是這個烏葉叢裡。伊準時到了。

  「叫你帶我走,你不敢,你,對我,全是假的!」伊一來就冒火。

  「阿二妹,我不能,為了妳的,你的幸福……」他不敢看伊。

  「我的幸福?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幸福就是嫁你!」

  「可是……」

  兩人吵了起來。後來兩人哭作一團。最後伊幽幽地說:

  「……後天,我就是別人的了。你真愛我,那我就把清白的身子給你……」

  「二妹妳,妳,怎麼講這樣的話!」

  他沒有接受。他絕對不能這樣做。伊恨恨地盯住他好久好久,然後丟下一句話,走了:

  「我,我不知道,我不瞭解你!」

  阿二妹就這樣嫁給了徐某。聽說徐某好賭又好酒。不過真如徐母所說,徐某很快升上了「雇員」──月入三十元高薪的職員。

  洪石頭他,著實也為伊慶幸。伊不再是蔗園裡的女工,而是堂堂的「奧桑」(夫人)。然而,他卻清楚地感到,自己的人生在縮小,在撤退了。他學習什麼都不想,祇是拼命工作──晒得又紅又黑,近三十歲的年紀,頭髮由頭頂開始奇異地脫落;禿露的頭頂又尖又紅,於是洪石頭被大家改說成「紅石頭」。

  至於阿二妹,當二「奧桑」之後,就像蕃仔種的小母雞不斷地生蛋──結婚四年就生了五個兒子。

  可是命運無常,就在這時,徐阿桶重傷在一隻突然發狂的黃牛蹄下,半個月之後死了,卻留下一筆龐大的醫療債務給成為寡婦的阿二妹。

  徐家祇有這樣一個寶貝兒子,除一間小紅瓦房之外,就是五六分的荒瘠山園。這時徐家二老已經沒有工作能力。

  現在阿二妹必須以一個兩腳婦人撐持這個家,要獨立養活二老和五個稚兒。

  紅石頭他,覓一個機會見到阿二妹。他問伊有什麼打算,伊祇有默默流淚。

  「阿二妹,我,我……」

  「你回去……」

  「我來幫助妳,好嗎?」

  「?……」伊拿淚眼看他。

  「我,我入贅妳,妳們徐家!」他,終於把想了一個月,再三下定的決心說了出來。

  阿二妹的淚眼睜得好大好大。伊張開小嘴,又咬牙又眠唇,囁嚅了半天,最後倏地猛搖頭;搖得淚珠四濺。

  「阿二妹,妳,妳?……」他恨,真恨,恨得一身熱汗。

  「不!絕不!絕不!不能連累你!」

  他惱恨又傷心地轉身走了,而且搬離小鎮──他祇有單身一人──住進遠遠的山村去。他發誓不再來小鎮,不再去找伊。

  然而三個月之後,他聽到了可怕的謠言:阿二妹在鄰鎮「茶店仔」賣身了。述說的人繪聲繪影,而且再三揚言是「親身經驗」。

  紅石頭他眼睜睜到天亮。第二天上山拚死命工作十幾個小時;還不夠,他第一次到店裡買了兩瓶米酒。他喝得不省人事。

  酒醒之後,他換了乾淨的衣服,把所有鈔票塞進衣袋裏,然後直奔鄰鎮。為了壯膽,他又買一瓶酒,喝下小半瓶,於是他溜進那間遠近馳名的「茶店仔」。

  「我要,要那個阿二妹來陪!」他噴著酒氣直吼。

  「這裡沒有叫──什麼妹的?我替你找個好的吧?」

  「不!我要阿……」他張嘴結舌站在那裡。

  因為四五個臉孔塗成花貓樣的女人中,有一個未施脂粉,蒼白消瘦的臉,那不是阿二妹嗎?啊啊!阿二妹!

  「就是要伊!」他定定地指著伊。

  「石頭!你回去。」伊,冷如冰霜。

  「不!我有錢,我要弄妳!」他出奇地鎮定,出奇地老練。

  伊把他領進小房間裡。伊的雙眼視線一直未離開他的臉面;伊卻一面緩緩地脫鈕釦,解腰帶!

  「阿二妹!」他像受傷的山猴那樣尖聲厲叫。

  「……」伊的眼神依舊,動作繼續。

  他陡地掏出那一把鈔票,對準伊已經裸露的胸脯擲過去。他沒看到伊以後的表情,因為他立刻轉身衝出「茶店仔」。

  他的心,掉進火山油鍋中,他活在冰天雪地裡。

  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再去「茶店仔」找阿二妹。他還是把辛苦工作積存的一把鈔票擲給伊,然後再離開。

  「石頭哥,求你,不要再這樣,不要再來──我跪下來,求你,好嗎?」終於,伊這樣求他。

  可是他還是再來。漸漸地,他的怪行徑,被傳開了;最先是阿二妹的姐妹淘裡,然後往外傳播。

  「阿二妹的契哥,有加額的。」額外,是指多得的金錢,但,那是不必付出「身體」的。

  「阿二妹的契哥,越多越好!」因為不必以「身體」去交換,自然越多越好。

  這些閒話,也是笑話,還是在嘲笑中含有妒羨意味的話,有一天傳到紅石頭耳邊來。

  隔幾天,他再去找伊,伊卻不在原先的「茶店仔」。他苦苦尋找一個多月,他又在另一「半掩門」處找到伊。伊先溫言懇求,用眼淚乞求,要求他不要再找伊。接著伊以冷言惡意刺他,傷他,還逐趕他,不要他再上門來。

  他始終不置可否。他還是辛勤工作一段日子,然後把鈔票送到「茶店仔」給伊。伊拒絕接受,他就把鈔票丟在小床上,然後低著頭走開。

  「好吧!石頭!那就上床吧!我一定要給你!」伊淚汁婆娑地。

  「不……」他冷靜如恆。

  「我真……」

  真怎麼樣?他不知伊這句話要怎麼接下去。真討厭?真後悔?真痛心?真不瞭解我?他猜不出來。

  又下次,再去找伊時,伊突然說,伊願意攜帶五個孩子和他到陌生地方居住;伊現在可以「不做」了,伊要和他同居,但要請他幫忙把孩子養大。

  「不必了。」他說。

  「你?……」

  「我不要!」

  「嗯,我知道,我知道……」好哭的伊淚水又在泛濫。

  「知道什麼?」一星炙熱星火划過心頭。

  「哦,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伊雙手掩臉,衝進另一房間而去。

  伊知道什麼!伊又不知道什麼?他一定要問個清楚。可是以後再見面時,他總是不知是不敢或忘了提出來。總之,這句話,成了沈澱心底的永遠迷惑。

  「我不瞭解你。」伊後來曾經這樣說過。

  瞭解?不瞭解?又瞭解什麼?又不瞭解什麼?真想問個明明白白。可是,可是就沒有機會啊!

  「如果現在……」

  他,紅石頭抬起頭,瞧瞧頭頂上如幕如蓋的烏葉竹,突發奇想:如果伊──老壽星阿桶婆現在來這裡──發了神經溜到這裡來,那,我一定要問清楚。他想。他真的伸長脖子往徐家後門痴痴張望著,希望奇蹟出現。

  「哼,阿二妹的契哥──加額的!」心裡莫名的冒出熟悉的這句話。

  咦?徐家後門開了,走出一個人,一個老人,白髮老婦?

  他用力揉擦眼睛。唔,好像是幻覺。喔,不,不是幻覺,是真有個老婦道走出來,走過來呢。

  「阿二妹的契哥──越多越好!」又是一句熟悉的話。

  他看清楚了。果然是一個彎背弓腰老太婆,伊這麼老了嗎?會是伊嗎?

  他有逃走的意念,但瞬即就打消了。他決定面對伊,他要問清楚。

  當然,他要先看清楚是不是阿二妹。他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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