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詩人掃描 / 陳寧貴
客家詩人掃描 / 陳寧貴
◎客家詩新境開創者-----曾貴海
曾貴海,是具有強烈本土色彩的環保與社會運動者,他的詩含蘊濃厚的抗議性,表現出客家人爽直的硬頸精神。他也極關心客家的語言文化,他寫的客家詩如「看海」、「田舍臨暗」、「夜合」-----等等傑出客家詩,對客家土地、歷史、人物、景色都有極精準而開創的描寫,他的客家詩證明了客家語文,對詩的抽象意象與象徵意義,皆具同等華語般可書性,為後來的客語詩創作者,指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
在「看海」一詩中,他從三歲看海的感覺寫起:「第一擺看到海,嚇走一下,哪有恁大介東西,圓身一滾,幾萬條白浪湧過來」。到中學時代,寒暑假時就會在半夜裡聽到海湧聲,那海湧聲已是來自心中對自由的渴望:「去看海,海像知己的朋友對我講沒停,有時節,褪去衫褲分海浪衝流」。再寫到戀愛的年紀:「暗晡頭偷偷帶細妹仔去海邊,星仔對天頂浮出來,雪白介月公像大拜箕掛佇海角,月光光開滿海面同木麻黃,歸暗晡,海吻著海邊,我攬著佢腰身,金色漁火搖亂我倆儕介心」將戀愛的心境寫得絲絲入扣。最後寫到:「久久歸去故鄉坐佇海邊,海沒再對我講麼介,自自然然大聲小聲唱起來,像和尚的木魚聲,單純的生命歌聲,海唱我也唱」,曾貴海傳神的將自己的成長歷程與海結為一體,他的人生體悟,也在海的不斷湧動聲中,化作單純的生命歌聲了。
再如曾貴海寫給妻子和客家婦女,讓讀者津津樂道的「夜合」一詩,他以「日時頭毋想開花,也沒必要開分人看」的夜合喻為客家婦女,客家婦女平日忙碌,在田裡一直要忙到臨暗時節:「暗微濛介田舍路上,包著面介婦人家,偷摘幾蕊夜合歸屋家」。然而這段詩才是夜合這首詩真正的核心所在:
勞碌命介客家婦人家
老婢命介客家婦人家
沒閒到半夜
正分老公鼻到香
結尾這段「半夜,老公捏散花瓣,放滿妻仔ㄟ圓身 ,花香體香分毋清 ,屋內屋背 」表面看似浪漫,其實道盡客家婦女令人鼻酸,內心極深處的悲苦,本詩嘗譜成曲,由金鐘獎實力歌手陳雙唱來,真是迴腸盪氣!
◎客家詩開拓者----黃恆秋
黃恆秋,他是在客籍詩人們,尚遲疑如何寫客家詩之際,他已快馬加鞭一路疾馳,寫出了大量的客家詩,並出版了很可能是台灣第一本客家詩集:「擔竿人生」,擔竿的韌性,一方面象徵客家人的性格,也象徵社會中下階層勞動者的特色。黃恆秋的客家詩,首先打破了客家書寫有音無字的迷思,他並且不斷催促和激發客籍詩人勇於進場寫客家詩,好不容易才奠定台灣目前客家詩的局面,黃恆秋稱得上是客家詩開拓者,功不可沒。
黃恆秋將阿母的話,很道地很純熟的轉化為具優秀詩質的客家詩,因此他的客家詩幾乎篇篇可誦。他的客家詩娓娓道來,客家意象鮮活動人。如「長短調 」這首相當精彩的客家詩:
毋係我介穧粑忒黏
係汝介心肝毋罅軟
毋係我介粄圓忒鹹
係汝介肚腸毋罅甜
毋係我介穀倉忒大
係汝介田坵毋罅闊
毋係我介藍衫忒舊
係汝介頭腦實在毋罅新
又如「貧苦人家」這首詩:
佢想將自家撳烏忒 / 像一葩燈火共樣 /
在當多個地方/佢佬星仔相睹頭 /
自家恨自家無一聶一聶介光芒 /
恁多識佬無識介朋友/
將痰呸到佢每日愛行過介街路/
這一切一切/佢做得無看到/
只有輔娘雜雜唸介眼神/
害佢歸日仔心煩/
黃恆秋將勞苦大眾隱密的心事洩漏無遺,「佢想將自家撳烏忒 / 像一葩燈火共樣 /」多麼的懊惱,「輔娘雜雜唸介眼神/害佢歸日仔心煩/」又多麼的無奈,不愧是詩壇健將,行家手筆!
◎詩質最細緻的客家女詩人----利玉芳
利玉芳原來就極嫻熟華語詩的創作,對詩質的掌握也早巳極為精到,以這種基楚,轉換跑道來寫客家詩,自然駕輕就熟〔她甚至也能寫極好的河洛詩﹞。一般說來,客藉詩人初寫客家作品,因為無法直接用母語思考,詩想在腦海幾經澎湃翻騰之後,致使詩不成詩,寫出來的作品很可能只是客家話而巳,缺乏詩味,然而利玉芳卻能華客語左右開弓揮灑自如,幾乎到了百步穿楊,她的詩不但保存了客家話的原汁原味,又具詩的精純質感,相當令人欽佩。
利玉芳的客家詩之所以動人,在其對事物觀察入微,加以詩思的敏銳,轉化出傑出詩篇,如頗具代表的作品「嫁」這首詩:
耳環仔叮噹搖
在我介耳公邊講出嫁介心情
隻隻金指
含著傳統介情愛
首扼仔落在我介左右手
一圈一圈都係祝福
利玉芳借耳環仔、金指、首扼仔,仔細描繪出嫁女兒心,以具象之物引出抽象之情,首扼仔落在左右手,一圈一圈既是祝福,隻隻金指,含著傳統介情愛,則含蘊了另一深層的期許,這期許就是第二段寫的:「阿爸送我三從四德,阿姑包分我一句話,喚我莫忘祖宗言,雖然蒙等一層濛濛介面紗,我也讀得出,這本沉長介禮數」又是三從四德,又是莫忘祖宗言,這大概是傳統客家女性最沉重的嫁妝了。利玉芳詩筆一轉寫道:「新娘車背響起嚴肅介落聲,我會珍惜潑出去介這碗水,紙扇輕輕跌落地,阿姆撿起搖清涼,自言自語唸四句,公婆相惜早供賴賴」為什麼女兒出嫁如潑出去的這碗水?當我們讀到早供賴賴〔早生貴子〕時,撲面而來的却是:藏在傳統客家女性喜氣洋洋的婚嫁背後的悲情。
「嫁」用客語讀來極為順暢,詩質細緻,詩意盎然,與華語詩相較毫不遜色。有詩評家認為,利玉芳與前輩客家女詩人杜潘女士,一前一後互相輝映,我甚至認為利玉芳作品已臻更高境界。
◎最具才氣的客家女詩人-----張芳慈
張芳慈的客家詩,有一種很神奇的特質,她的詩不疾不徐,初讀並不覺得有甚麼異樣,逐漸讀下去,詩味就會慢慢散發出來,讀到最後,詩味出來八分,然而一咀嚼,詩味盡出,讓人感觸萬千。如此神奇的創作詩特質,來自她天生的才氣,任何人想學也學不來,所以她的客家作品很難找到類比的對象。
例如「甜粄味」這首詩:
硬翹翹介甜粄
撮做籤
攤在禾埕方曬燥
食到八月半
逐擺過年
婦娘儕將自家
當作磨石
迷迷迴到三光半夜
甜粄介味緒
細細口緊食
阿姆介艱苦啊
映入做妹儕心肝肚
續無半屑甜味
讀來似乎平平淡淡,並無巨濤裂岸的驚奇,我翻開往昔住鄉下的記憶----將過年時做的已硬掉的年糕,削成細條,拿到禾埕曬乾後,存起來當孩子們的零食,這些甜粄乾可以吃很長的一段時間。如今想來,可能我並無參與其中,故所無特殊感覺,然而以女性的角度來看:「逐擺過年,婦娘儕將自家,當作磨石,迷迷迴到三光半夜」,讀者的情緒不知不覺被這磨石,同磨出的雪白米汁般流了出來。在此種辛酸的感受之下,嚼在口中的甜粄乾,怎還甜得起來呢?
張芳慈不在文字上取巧,也不搬弄奇詭意象,她舉重若輕,簡簡單單的敘述,卻緊緊的扣住傳統客家女性的命運,任誰讀了也會不禁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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