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9月 02, 2006

羅門 / 視覺詩的預言

視覺詩的預言


做為一個創作者,他必須在人類已創建的境城中,為未來的增建工作,
做種種可能性的探索與努力。  (羅 門)


 本文的構想是由於詩本身純粹性的要求,以及現代人生存的處境等兩種力量
所引發的,那是一年前的事,圖圖畫會在他們全體會員出國深造的一次告別展
中,採取我的長詩「死亡之塔」為展出的主題。以繪畫、彫塑、聲音、幻燈影
像等綜合性的藝術效果,表現我整首詩精神的內涵世界。在其展出過程以及所
呈現的某些頗接近我此項構想的效果上看來,使我對我的預言在未來成為事實
的可能,頗具信心。後來約在半年前專訪作家高信疆訪問我與蓉子時,我曾將
此項構想同在旁的青年藝術家阮義忠透露。接著也同一些繪畫與寫詩的朋友們
談起,現在將它在此公開發表出來。


  如果詩的確是像我所說的:「它幫助人類進入生命與事物的深處,去將美的一切喚醒」,那麼換言之,詩也就是埋在事物與生命深處被人類心靈所感知的那些確實存在的美的東西。這些美的東西,任何人都可在不同的情境中,隨時遭遇到,而在內心中形成各種不同的屬於一已專享的美感活動。可是要想將這種專享變為他人的共享,則必須透過傳達的媒介物,而這種傳達過程之完成,便也是一首詩的形成。可見做為詩的媒介物的機能及其純粹性與靈活性,都多麼影響著一首詩的生命之成長與發展。那麼自有歷史以來,詩人們所使用的媒介物──文字,在達成詩的純粹生命這方面,是否被認為是最佳甚至是唯一的媒介物呢?如果答案是不能肯定的,那麼詩人們是否可在創作世界中,同時試探去使用其他有助於詩的傳達的媒介物?當然這絕不含有絲毫否定以「文字」做為詩的媒介物之任何意識在,正像我們過去構想以飛機也做為未來的交通工具,並不放棄我們目前仍一直在使用中的汽車。現在要問的這些可能被運用的新的媒介物究竟是什麼呢?

  首先,誰都知道詩與其他的一切藝術(包括音樂、繪畫與彫塑)均是透過作者內在的視聽,而對一切有了深一層的看見,然後再透過傳達的媒介物而將之形成為那種「美」的存在(作品)。這中間,音樂家以聲音做直接的媒介物;畫家以形象與色彩做直接的媒介物;至於詩所採用的「文字」,因受語義的牽制,較諸音樂家畫家所使用的,則其靈活性與直接性上事實上顯得不夠。因此也使詩人在創作一再面臨了下面兩種難於突破的難局:(一)詩既是以文字為媒介物,則詩必須透過語義這一關,形成藝術直覺世界的一層礙障,產生美感活動的延誤性;同時因透過「語義」所形成的轉播現象,較其直播,對於詩的純貌之傳真,也多了一層干擾。(二)詩以文字為媒介物,它好像永不可能像其他藝術所使用的,能在人類的藝術世界中成為世界性的語言,它必須經過翻譯,而翻譯詩,等於是仿製一相類的生命,上帝都無法那樣做,一個翻譯家便更不用說了。

  那麼想突破這兩種難局,則首先必須找到那種直接且能成為國際性語言的材料,做為詩傳達的媒介物。本來詩是存在與活動於各種心靈不同感知層面上的一種純美的「美」,那麼要把這種美從個人的專享變為大多數人的共享,其媒介物我們懷疑是誰(是荷馬,是詩經裡的詩人)一開始便有權將它定死了,只能用文字,而不能用其他的諸如聲音色彩與形象等?如果我們發覺以具體的聲音形象與色彩做為媒介物,較以透過文字所聽見所看見的抽象的聲音形象與色彩更實在,更能直接地激發人類的心感活動,我們是否也有理由去考慮用它?也許有人認為那是自古以來定死了的,聲音是屬於作曲家的,形象色彩是屬於畫家與雕塑家的。可是如果我們在觀念上認為這些未被音樂家畫家所使用前的聲音形象與色彩,都只是一些未被運入藝術創作世界中去的自由存在的材料,同時詩人也覺得直接以這種具體的聲音、形象與色彩等做為材料,在實際的視聽世界中交織成那可見的場景,將具體的詩境透顯,更能獲得滿足,我們是否也能那樣做,而使詩的創作世界開發出另一新境?這問題可從一些已成的事實來看:(一)當我們進入一個被自然界的色彩形象與聲音所交織成的美感環境中,便往往情不自禁地喊出「這真像一首詩,美得像詩境」。那麼詩人在此刻是否可把握住這一純粹的「美感」,從觀察與經驗的內視世界中,順著詩思的發展,去使用具體的聲音形象與色彩,製作成一直接向我們展露的詩的實際場景?(二)我們詩人們當中,曾有人將所表現的主題──「鏡」與「森林」等,使詩的句子排成鏡與森林的形狀,以圖在詩中獲得一種具體的形象美,這雖是限於表象上的有限的做法,但可見詩人對於活動在詩中的不可見的形象,已有使其顯形的慾求;又最近詩人葉維廉乾脆在詩行中滲進了一些與詩思發展有關的圖形。這都無形中是在助證著我的這項新構想──一個詩人在追求詩的絕對純粹性與直接感受的過程中,內在受了語義局限性的壓制,已自然地顯示出這種突破的現象,這現象也許是人類詩史躍進另一創作新境的預示。當詩人已被容許去使用具體的形象美、色彩美與聲音美,作為直接可見的媒介物來構成詩境時,則這種顯形性的詩境,對於生存在那越來越掙脫不了生存的實際場景的現代人,顯有多麼大的吸力與實趣。

  此刻,也許有人認為詩人一用了具體的形象色彩與聲音做為媒介物,在藝術世界中會發生某些混雜與產權不明的現象。可是我有理由來澄清這項問題:上面已表明過,聲音、色彩與形象在未被藝術家使用前,它們只是自由地存在的材料,非音樂,也非畫,正像文字不一定是詩。所以當畫家必要時在畫中用了詩人使用的文字,甚至像克利、米羅等人在畫中用了詩意,或者像鋼琴詩人蕭邦在音樂中流露詩情,我們都不能說它們是詩,因為它們最後的歸向仍是畫與音樂。同理詩人如果基於表現上的必要,使用了未運進畫家與音樂家創作世界中的自由存在的料材做為材料,也理應是被容許的。問題還是在他用了之後,其表現與最後的完成上是否為詩。這情形,頗有點像美國開荒時期的牧人,帶著創造的意念趕著牛群向目的地出發,發現自己要到達那邊,已難免要路經另一些牧人的牧場,可是他開發與創造的目的地並不在此,而是在他自己已定向的世界中,這例子也正是說,詩人在追求詩的純感世界,在未來很可能也採用具體的形象色彩與聲音來做為創造一種能顯形的詩境之材料,但它在最後所完成的,仍是一首詩而非畫或音樂,當然更不是電影或設計藝術──縱使詩人使用這些具體的材料製作的詩境,必須用攝影方法將之傳達與保存下來,可是在新的觀念產生之後,其所使用的攝影表現法,仍被視為是傳達「詩」的材料工具,其創作的精神本質與結果仍是詩,而非攝影或設計藝術,如果這一觀念能成立,則我的預言已為全世界的詩人們帶來兩項福音,且在未來有實現的可能。

  第一項福音:是克服了文字在傳達上造成的地域性的障礙,而使詩(
POETRY )形成詩作品( POEM )時,不必經過多國文字的翻譯,便可像其他直覺藝術那樣被全人類直接感受──這也就是說詩所使用的媒介物,在順著詩思發展而達成詩境的過程中,也已屬為那不須翻譯的國際性的語言。

  第二項福音:是詩人內在的視聽,可由抽象的看見與聽見轉為具體的看見與聽見;詩境可由製作的實際場景形成──這種顯形的詩境,不但能流溢出濃厚的實趣,而且對於人的感應也形直接,且具有逼近性。其理由是在現代,一件東西的形象聲音與色彩在具體的存在中,較在抽象的存在中更接近我們,「更接近我們」這一情形,對於這代人不但具有迫切感,而且更具有被接受的優先性。因為這代人,絕大多數可以不生活在形而上的抽象的玄境中,但已越來越不能不生活在他們所面對的生活實境中,此刻詩人能將詩自文字中產生的不可見的精神活動實況,轉從直接可見的東西上去、形成那種迫向人類實際行動世界中來的直接供應力,便正好是對準了這代人生存所偏入的現實性的動向,也就是對準了這代人生命活動中的焦點「飢渴點」。這樣做,也的確較詩人在目前強調所謂以生活的語言寫詩與所做的直接表現,則更直接且澈底了。因為它是將那透過詩思所製作成的實際場景,在可見中推向這代人關係的視聽世界,引起詩的美感活動──也就是使詩境透過顯形的具體視聽世界中去完成,而與人類實際的行動環境獲得一種面對面的遭遇。這種卡入人類行動環境採取實際場景對詩所做的直接傳真與表現,也許給於人類共享這方面具有展望與較佳的推廣性的;也不致於像目前的情形,「詩」睡在文字堆中,無論它是睡得如何的高雅與幽美,已越來越像是睡在那遠離大多數人的冷冰冰的「寺院」中,因為在透過鉛字所製作的不可見的內在活動場景,同其現代環境那強迫你接受的繽紛的色彩、交錯的形象、交響的聲音所形成的越來越佔優勢的可見的外在活動場景,一相對照,便用不著說,我們已想得到,究竟那一邊對這代人具有絕對的吸力。這情形,正像一個生活在現代都市的男子,他走在街上,究竟是一個穿著迷你裝、身段像河流般流入他真實視境中來的那個妙齡女郎,有著不可抗拒的魅力而易引起他動心,還是那個遠居在「寺院」中可想而不可見的「修女」?這一冷酷的事實,迫使我們體認到:最接近我們的,立刻要兌現的,如釘頭等著釘錘一直捶下來的,……等這些生存的急態,已構成現代環境對這代人強大的圍壓力,使大多數人特殊的心勢活動已相連地逃避一切屬於不可見的形而上的活動,因而也使詩被推入冷宮。不少詩人已因勢而設法在詩中盡力抓住我上面所說的那種「直接供應力」,所謂以直接的生活語言,以及語言所形成行動中的景象,來盡可能透過這代人生活的實境實情實趣去製作一種較貼切的詩。可是詩以文字為媒介物,在藝術世界中總是較音樂較繪畫所使用的缺乏直覺性(也就是缺乏直接的供應力),尤其是在大多數人越來越背離「詩境」而陷入「物境」去生活的現代。這形成了一個頗可憂慮的事實:就是在都市的生活環境裡,讀詩的讀者顯得越來越少,而人類的生活又偏偏越來越向都市的環境發展。一種來自物質文明的「外動力」越來越將人類源自詩的聯想所產生之「內動力」趨於虛弱,形成大多數人只存在於絕對的物慾與享受之間,「詩」則難免要像神那樣寂寞了。一本詩集在百萬人口的都市中出版,能像一座可抓住百把人進去的教堂已不錯了,至於現代繪畫的情形則有點不同,一開始雖也不被群眾接受,甚至謾罵,可是後來想不到它竟日漸被人們所喜愛了起來,並滲入人們日常的生活中來──無論是建築物,室內佈置、廣告、日常用品、穿著等,均都接受了現代繪畫的影響;至於音樂也一樣比較能受到大眾的喜愛,縱然是百年前的古典音樂,只要在像樣的演奏會中,聽眾仍是成千成萬地客滿的,而達到表現、傳達與共享的高度效果。這理由我想它很簡單,就是因為繪畫與音樂分別使用聲音形象與色彩做媒介物,能在直覺中產生直接的供應力,可不必從文字的意義世界下手,只要在人們實際的行動環境中,以一種連續性的可見「出現」,便能在人們視聽的慣性中慢慢地形成某些適應以及喜愛,甚至使人們因有更多的了解而承認與信服。由此,可看出一件藝術品採用最近人類生活的東西做為傳達的媒介物,在事實上能吸引住人們的興趣,因為這些被人類本能所熟悉的東西,能直接地擊入人類實際生活經驗的諸多層面,而使人類獲得真實的驚喜與富足的興趣,至於因不能直接所產生的隔閡,像戴著手套握手總是缺乏一些貼切感與純性的。所以我認為詩以文字為媒介物雖較音樂與繪畫能保持住文藝世界中較清晰的思想之實體,但透過文字去把握藝術生命的純性,便正像是戴著手套握手,較其音樂與畫所使用的直接材料要來得間接了。基於藝術上所運用的材料效果,以及現代人的心勢活動已相連地要求偏向現實與必須兌現的世界之那一邊,使我因此產生了此項構想與預言:「在未來的日子裡我相信詩人除了用文字寫詩;尚可把以文字寫成的詩,從印刷機上轉到攝影機上來,再以具體的色彩形象與聲音製作成詩的可見的場景,傳入人們普遍的共享世界中來;甚至詩人一開始便可順著詩思的發展,而直接採用色彩形象與聲音製作成實際的場景來透視出詩的美感世界(詩境)來。這也就是說「詩」既已是一種存在,而表現與傳達其存在的方法,在這項新的構想中已發現有三種情形,如果這三種情形,在未來均成為被運用的事實,則詩創作世界以及人類精神所活動的詩境中,不但在交通與傳達上,將因此好轉與繁榮起來,而且也極可能為詩增加了一個創作的新境。

  在這一新境中,我確信它能吸引更多的人進來欣賞,詩也不再是越來越像是屬於極少數人的私產了,理由是詩既然用了那些能直接激動人類生命本能的具體材料作為媒介物,則這些材料透過詩人實際的觀察與經驗而製作成那推入人類真實視聽中的現實可見之場景,顯然是具有那種迫著人接受的或強或弱的勢能。而且,在現代的藝術思潮中,一個創作者雖仍可將人類的心靈透過藝術作品,引向頓悟中的空靈之境,而獲得精神上一種集中與專一的滿足。可是經過深人的觀察與透視,把握住對一切所產生的真實視聽,以直接推向你的可見的東西,精確地對準你實際生活中的諸多經驗層面擊進去,連續地驚動一切去交出它們存在的真位且顯示出它們在詩中活動的美感性,這種帶有蒙太奇效果的展現性的傳真表現,對於一個生活越來越偏於行動與現實性的現代人該是多麼親切、生動且有實感與吸力。上面已說過,這種吸力。在使詩從少數人的專享,推廣向多數人的共享確是非常重要的。否則這一代人他們可不須接受詩的影響仍生活他們的,我如此說並不是親就與迎合(因為材料的親就,並不等於藝術的降低,任何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均能在創作中,具有改變材料質感性的不凡能力),而是具有對創作的更深一層的體認的;由於這代人生活的繁複豐富以及各方面智識的呈獻,大大地開發了人類內內外外的無限境界,一個詩人能抓住那些接近人類真實視聽的材料,去引燃那透過經驗與觀察所看見的無限地展視的內視世界,使之從顯形的實際場景中,形成為那緊緊扣住人類行動環境的詩境,它該顯得生動且流露實趣(上面已說過)──這種直接卡入人類行動環境中來的詩境,在未來採用聲音形象與色彩做為傳達材料,借攝影做為製作實際場景之傳達工具,已是很可能與可預見的事。同時這種要求,我們料想得到隨著現代人類生存的實境及其心勢活動趨向,是逐漸驅使一個詩的創作者,去面對這種可能的。

  最後仍須加以說明的兩點是:(一)這種卡入人類行動環境中以實際場景所製作成的詩境,使詩人難免要面臨了運用新傳達材料的能力問題,那就是如何在異於音樂與畫,而使那些透過內在視聽所再現的具體的聲音、形象與色彩,順著詩思的發展,進入情況中去工作出一種確實充滿了詩意的場景來。這也就是說一個詩人對於這些被運用的新材料必須具有直覺上的判視力與銳敏的純感經驗,同時這一純感經驗又必須在潛意識中與人類行動環境中的存在經驗有著相呼應性的關聯。這樣方能使詩思透過新的傳達材料與藝術處理的層次,而創造出那有著可見場景的詩境;(二)像這種詩境的製作、傳播與保存是必須經實地設想與採用電影製作法,方能將形象、聲音與色彩組合成連續的實際場景所透現的詩境,拍攝下來,並使「詩」在真實視聽的感受過程中完成。這也就是說一首詩的發表,可用攝影(電影方法)方法傳達給讀者,也許有人會覺得太不方便,讀一首詩或一本詩集要到電影院或其他的放映室去,可是我覺得在人類電子工業不斷發達的未來,每一個家庭中在若干年後持有一架小型放映機,確有可能像是擁有一具照相機那樣容易,當詩人將詩製作成一捲一捲可無數次拷貝(像詩集一本一本可無限地印刷與保存)的影片,既可在電影院或其他可放映的場地公開發表,也可個人躲在家中將它發表給自己或幾位朋友們欣賞,只要電開關一捺,詩的美感世界,便連續地從銀幕上所產生的具體美妙動人且富實趣的視聽中,直接向你展現了。這種想法,如果在未來能成為事實的話,則詩在人類生存的世界,很可能也由不景氣轉為佳運;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詩也將因此擁有它藝術上的純感世界;同時由於詩卡入人類生活中的行動環境,產生出人類精神活動的一個可見的實境,因而更使「詩」成為人類生活中的一種「真實」,像這樣,它的確是值得詩人們在以文字寫詩之餘,去探究與實驗的。因為做一個詩的創作者,能尋求著一切有助於開發與增建詩的遼?世界的諸多可能性,總是一項訴諸於創造智慧上的嚴肅的工作。


 註:本文發表在「藍星年刊」(一九七一年),竟在當時有了預言。目前已有錄放影機與錄影書,可見用電影鏡頭寫詩,事實上是可能的,尤其是影像媒體越來越佔優勢與掛帥。


Cat Stevens - Morning Has Brok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