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4月 30, 2013

●他們的金銀香辣




他們把金子穿成衣服
讓我們看見他們的榮耀
他們把銀子戴在身上
讓我們感受他們的重量
他們把香吃下去
讓我們聞到他們的芬芳
他們把辣喝下去
讓我們聽見他們呼風喚雨

他們舞動長袖
如千手千眼觀音,催眠
讓我們忘記
他們的金銀香辣
是我們的

星期六, 4月 27, 2013

莫言:获诺奖后坐回书桌很难

新华网北京4月21日专电 题:莫言:获诺奖后坐回书桌很难

  第19个“世界读书日”来临之际,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作为主讲嘉宾,21日上午应邀在中央机关“强素质·作表率”读书活动4周年纪念活动上,作《文学创作漫谈》主题演讲,并与活动参与者交流互动。

  “获得诺奖后,坐回书桌很难!”莫言慨叹。

  “我被娱乐化了,找不到自己了”

  “文学和政治分不开关系,但文学创作一定要高于政治。作家有国籍,真正的文学、艺术是没有国籍的。”莫言演讲表示。

  “但是,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所有行为都被政治化了,就像得了诺贝尔政治奖一样,一会儿说我乡愿,一会儿说我奴才,一会儿说我叛徒……我都找不到自己了,完全被娱乐化了。”

  莫言风趣表示,既然找不到自己,就不找了,干脆做个旁观者,“尘埃总得落定”。

  “历史唯心主义很可怕”

  去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70周年之际,莫言与百位作家、艺术家亲书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此举被一些人非议。莫言终于打破沉默。

  “《讲话》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有其局限性,但是,《讲话》阐述的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以及生活是文艺创作唯一源泉等观点,都是今天必须坚持的。《讲话》之后,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作品,对于中国文艺的发展、对中国革命胜利的推动,意义重大。”

  “一些人只看到《讲话》对当下的不适应部分。历史唯心主义很可怕!”莫言说。

  “摆出诺奖水平的嘴脸是很厌恶的”

  莫言表示,今后还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写作上,“现在看坐回书桌很难。”

  对接下来的创作,对于获得诺奖作家普遍“下行”的“魔咒”,莫言也表达出顾忌:“这对作家是严峻考验,因为获奖后自我设立了更高的标杆。我觉得,不要摆出诺奖水平的嘴脸,那是很厌恶的。我就是普通作家,内心要放轻松,和过去一样。”

  现场有人问莫言是否会关注粮食与饥饿,莫言坦言粮食确是大问题,“在香车宝马前,粮食仍然存在忧患。在今天的顺境面前,作家也好,领导也好,都要考虑将来可能的苦日子。”

  他透露,由于小时候在饥荒中长大,如今走进北京的超市,他会习惯性在粮油专区盘桓。赴宴时,可以不吃菜,但饭绝不可浪费,一定要吃完,“所以吃成我现在这样胖”。

  “文学要表现人类共通的东西”

  接下来写什么?莫言表示:“敏感题材我将来肯定会写,毫不顾虑地写,比如反腐。但是,作品是靠丰富性和包容性而存在。表现人性的丰富和复杂,是作家、艺术家的最高追求和目标。”

  他认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确实扩大了世界对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的关注度,有利于中国文化走出去,但这只是第一步。

  “我们的文艺作品要真正走出去,一定要有普世的东西,要站在全人类高度思考。在创作中体现中国特征,同时又能表现文学以及人类共通的东西。只有做到了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统一,文化走出去才能达到交流效果。”


附文:摘自莫言旧作

    三、小引:毛主席逝世与我大有关系

  原来我想,自己不过是个草民,谁当官我也是为民,毛主席逝世与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现在我想,毛主席逝世与我大有关系。不但与我有关系,甚至与我家的牛有关系。毛主席仍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就不可能改变,阶级斗争为纲就不可能取消,如果有文学,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子的文学,而那样子的文学我是不会写的。

  如果毛主席活到现在,我肯定不会当所谓的“作家”,更不用说人民公社不会解散,人民公社不解散,社员家就不会自己养牛。所以说,如果毛主席活着,就不可能有我家的牛.

.      ........................................此处略去数段描写...................................

        但后来的事情发展变化得有点天翻地覆的意思,毛主席死了,天并没有塌下来,老百姓也并没有因为他过世而活不下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活得不赖。

  现在,连老百姓也知道毛主席生前犯了许多错误,但许多人,起码是我,并没有感到当年把毛主席当成神是可笑的,许多人,起码是我,想起毛主席,还是肃然生出若干的敬意。毛主席之后,在中国,再也不会有谁能像他那样,以一个人的死去或是活着,影响千万人的命运。

利玉芳﹝嫁﹞


利玉芳﹝嫁﹞

耳環仔叮噹搖
在我介耳公邊講出嫁介心情
隻隻金指
含著傳統介情愛
首扼仔落在我介左右手
一圈一圈都係祝福

阿爸送我三從四德
阿姑包分我一句話
喚我莫忘祖宗言
雖然蒙等一層濛濛介面紗
我也讀得出
這沉長介禮數

新娘車背響起嚴肅介落聲
我會珍惜潑出去介這碗水
紙扇輕輕跌落地
阿姆撿起搖清涼
自言自語唸四句
公婆相惜早供賴賴

詩想境界


陳寧貴 / 
探尋詩人羅門的詩想境界


羅門從事現代詩的創作已屆一甲子,用目前的時間點來回顧羅門一路走來的創作之路,不但深具意義,更可破除某些詩評家對羅門作品的誤解與迷信。我與羅門深度交往了二十多年,一方面對他的作品相當熟悉,一方面也進入他的平常生活中,羅門一看見我就大江大海的談詩,不斷地要給我詩想上的震撼,蓉子則向我微笑問好後煮水泡茶,給我比詩更真切的溫暖。羅門與蓉子的這種行事風格,就自然表現在他們的作品上,因此有人說,詩人超現實不食人間煙火,其實還是難以脫離現實的這個基點的。

二十年來我進出羅門的燈屋無數次,其實羅門的燈屋並非一成不變,讓我看見羅門心境的變化。如果只進去燈屋一次,就用那一次作為評論點,就只能評論出部份的燈屋意涵。我們知道,燈屋是羅門第三自然螺旋架構塑造出來的純淨無瑕詩國,但對蓉子來說,燈屋是個溫暖舒適的住家,可能比較偏向實用性;羅門與蓉子共同生活在同一個空間,自然要取得協調,就像後現代補現代思維的不足,最近羅門大量書寫詩句裱起來堆滿燈屋,編輯的稿件散落各處,燈屋已成了變形的第三自然螺旋架構,頗有後第三自然況味。

我七十年代進入台灣詩壇,接觸到的是當時晦澀難解如有字天書般的現代詩,它們的特色是,詩的意象太過於繁複,語言超乎想像的緊張,像羅門的「第九日的底流」、洛夫的「石室之死亡」---等等。我曾拜讀過區仲桃教授一篇論文,他從十八世紀的啟蒙運動,談到十九世紀現代主義,再談到台灣50年代這個時期像是被放逐來台的外省籍詩人,說他們離古代中國很遠,真實的世界又破碎不堪,剩下來的只有主觀世界最為確定,因而轉向內在世界跟外在的世界保持距離。----由此角度切入,的確有畫龍點睛的觀察力。讓我們對那令人又喜愛又困惑現代詩多一份理解。這種詩風影響了當時台灣年輕詩人,如今他們已是五十多歲的台灣中堅詩人,他們的作品裡不時可見模仿的斑斑斧痕。

然而晦澀難解如夢囈的詩風後來也遭到反撥,有詩人出面大聲疾呼詩創作的明朗化,八十年代後期的台灣現代詩,可以明顯的感受到台灣詩人在詩創作上對意象和語言做了相當程度的放鬆,對外在的世界也有了更多的著墨,讀羅門與洛夫的詩可以讀到這種轉變。﹝到九十年代後期,台灣閩客語詩創作開始浮現,如今頗有與華語詩創作分庭抗禮之勢﹞

事實上晦澀或明朗都不會影響詩人創作出好詩,例如羅門1983年創作的「傘」--

他靠著公寓的窗口
看雨中的傘
走成一個個
孤獨的世界
想起一大群人
每天從人潮滾滾的
公車與地下道
裹住自己躲回家
把門關上

忽然間
公寓裡所有的住屋
全都往雨裡跑
直喊自己
也是傘

他愕然站住
把自己緊緊握成傘把
而只有天空是傘
雨在傘裡落
傘外無雨

本詩幾近白描,與六、七十代晦澀詩大異其趣,詩中關切現實中的人與生存爭鬥的景況。若批評羅門長期逃避現實,本詩就是反駁的證據,雖然本詩也運用了超現實的手法--公寓裡所有的住屋/全都往雨裡跑--只有天空是傘/雨在傘裡落/傘外無雨—這奇思異想的矛盾語法深化了詩的質感,猶如傳統禪詩—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帶給人更深沉的詩想境界。

再對照羅門1972年創作的「窗」----

猛力一推 雙手如流
  總是千山萬水
  總是回不來的眼睛

遙望裡
你被望成千翼之鳥
棄天空而去 你已不在翅膀上
聆聽裡 你被聽成千孔之笛
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

猛力一推 竟被反鎖在走不出去
                   的透明裡

本詩正是台灣七十年代流行的晦澀詩,詩往內心深處寫,不易解讀,讀者只好
各自解讀。在「台灣現代文選」中﹝三民書局出版﹞有知名詩人這麼賞析--千山萬水總是回不來的眼睛--為暗喻回鄉路遙,有家歸不得的苦楚。如此的解讀並未獲得羅門的認同,羅門在窗的解碼一文中解說--詩中推開的窗,非建築物的窗,而是,自我生命的窗,大自然宇宙時空的窗,天國的窗,與所有的窗之外的窗。--如此詩想境界高不可攀,真教人望窗興嘆!另還有區仲桃教授這個評論—羅門為什麼要把窗推開呢?因為開窗意味著燈屋的想像都一一被破壞。不知羅門要如何回應這個解讀?

然而,撇開各種意識形態的解讀,就詩論詩,「窗」絕對是一首好詩,很可能會在現代詩史上一直流傳下去。

「窗」一開頭寫道--猛力一推 雙手如流—那種要推開窗的渴望和急切用「雙手如流」來表現是得麼的傳神啊,那個「流」字用得多高妙,讓人感受到羅門詩想的卓絕。

  接著寫道--「總是千山萬水  總是回不來的眼睛」--一眼望出去,不看見千山萬水,眼睛是不願意回來的,顯示心靈遭受過久的桎梏,已到了不自由毋寧死的地步。

鏡頭輕輕一轉--「遙望裡/你被望成千翼之鳥/棄天空而去 你已不在翅膀上」,羅門常說,人要走出身體,鳥要飛出翅膀,才可能找到真正的自由,這段詩句正是羅門這種理念的出處。一般的鳥只有雙翼,千翼之鳥是什麼鳥呢,大概只有莊子逍遙遊裡的那隻大鵬鳥,牠一打開翅膀有好幾千里長,堪與比擬;而羅門更夢幻更理想的鳥,是不用翅膀飛的---棄天空而去 你已不在翅膀上---整個宇宙,羅門精心塑造的第三自然,才是羅門心目中的大鳥。

詩接著從遙望帶領讀者轉入聽覺----「聆聽裡 你被聽成千孔之笛/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千孔之笛就像千翼之鳥,無邊無際浩瀚,只存在超現實的心靈世界裡,此千孔之笛指的可能是我們光怪陸離的回憶情境,此刻詩人的眼睛往前走,思緒卻莫名其妙的往後走,走回羅門說的第一自然---原始的大自然,我們的原鄉。

此刻羅門第三自然與第一自然,產生了千翼之鳥﹝遙望﹞與千孔之笛﹝回歸﹞的強烈拉扯、矛盾、衝突!最後才會有--「猛力一推 竟被反鎖在走不出去 / 的透明裡」的感嘆!「透明」暗示隱喻的是什麼?要如何解讀?想像一下,我們隔著一層玻璃望向裡面喜愛的標的,看得見卻接觸不到的感覺,就是那種感覺,前不見第三自然,後不見第一自然,頓時,陷入巨大空茫之愕,人生的悲劇、無奈呼之欲出!

將羅門1983年創作的「傘」與1972年創作的「窗」特別提出討論,可看出羅門
不但擅長創作晦澀抽象超現實的詩,也能寫出明朗深邃剖析現實的好詩。一般詩評家可能將羅門看作被燈屋所囿的現代詩人,認為羅門只關切他理想中的第三自然螺旋架構,事實上羅門的詩眼,能透視人性,當然能透視現實,他因為對現實生活的傑出安排,才能讓他專心優游於現代詩的創作,這也是他燈屋之外,另類而隱形的裝置藝術,在羅門創作生涯的背後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

從八十年代之後,台灣詩壇開始從抽象超現實的詩風,走向明朗關切現實。羅門也寫了很多的入世作品,如為台灣大地震而寫的「921號悲愴奏鳴曲」、「詩人作家對號入座」、「全人類都在流浪」、「卡拉ok」、「搖頭丸」、「傾斜的二十一世紀」、「麥當勞午餐時間」、例如「全人類都在流浪」--

 人在火車裡走
  火車在地球裡走
  地球在太空裡走
  太空在茫茫裡走
  誰都下不了車
  印在名片上的地址
        全是錯的

這是一首充滿幽默諷刺的詩,形式是小品,內涵卻很浩大,讀來令人莞爾又心酸。
羅門還有許多未被注意到的寫實小品詩,讀這些詩更能看見真正的詩人羅門。羅門也多次強調,他的詩眼是從看見現實的「麵條」、「金條」,透視到更高遠無限,永遠橫跨天地的「線條」 。

的確,詩人羅門透過戰爭、都市、燈屋、大自然等主題,他使用了一甲子歲月,以出神入化的超凡創作才情,為我們留下了極珍貴的高質量的詩想境界!

小站等車


小站等車---林文義
  常常搭乘第一班早車到淡水去。
  北淡線從台北後站開出的第一班列車是清晨四點三十五分,如果是在冷慄的冬天,離破曉還有好一段時間。獨自站在燈光稀微的月台,微呈淡藍的霧氣從長長的鐵道那端若有似無的飄浮,好像是某種蠕動著的靈異生命體。
  小站是日據殖民時期留下來的,可以清楚的看出還是保持最初的建築形式,木質的牆板以及格狀的窗櫺,剪票口木質,約有一人高的粗柵欄。第一班仍未從台北後站開出前,小站裡的站務員們仍裹在厚重的棉被裡熟睡,他們似乎是忙了一整天,晚間就睡在隨便放置在辦公桌上頭的木板上,頂端還懸著一頂舊式的蚊帳。
  然後他們準時的打開了小站內外的燈光,並且帶著濃重的睡意,開始賣票──排隊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們,我認得他們,老人們對我也熟悉;他們幾乎風雨無阻的每天在小站搭第一班早車,到十多公里外的溫泉小鎮作健身運動,然後洗完溫泉浴,滿意的轉返。
  老人們十分的害達,由於常常搭第一班早車,在小站等車的時候,總在不經意的對望時,會投遞給彼此一抹善意的微笑,久而久之,自然的交談也成為一種必然了。最先,他們對於一個年歲差距這麼大的後生晚輩,會單獨出現在小站並且買了去淡水的車票,與他們一起等車,感覺到十分奇怪──以為只有老人才會透早出去運動,你這麼早去淡水?去釣魚啊?首次的交談是這樣開始的。
  然後,從燈光昏暗的候車室到逐漸拂曉的月台,他們三五成群的打開話題;無非是談論彼此自家兒女的種種俗事或議論親朋的近事,誰又做公做婆,誰又遇到病痛乃至於傷逝等等,或有欣慰,或有痛惜,對這群老人而言,他們千山萬水走遍,人間的酸甜苦辣已是尋常的小事了。
  在逐漸拂曉,淡藍的霧氣裡,老人們微笑的等待第一班早車;彼此相望的眼神在昏暗的月台燈光下卻顯得格外的堅定與信賴。我常常和他們一起靜靜的等車,總是感到有些心虛、無措,是因為自己還有好一段人生要走。
  靜靜望著等車的老人們,無從、惶惑的卻是自己。
  很多年以前,我獨自在遼闊的嘉南平原旅行。
  到朴子站等糖業小火車,打算在向晚前趕到嘉義市。
  遠方鉛灰色的天空雷聲嘩然作響,墨黑的綣雲逐漸湧漫開來,浪濤般的踩著茂密的蔗葉尖猙獰萬狀的撲至;隨後是豆粒般的傾盆大雨,潑灑在遼闊的嘉南平原上。
  我在小站的詹下避雨,內心隨著大雨而潮濕得很。我走進候車室裡,一個手裡提著鉛桶,穿著國中制服的男孩向我走來,指著鉛桶裡用敲碎的冰塊凍著的蘆筍汁──要不要涼的?我正焦慮的等待雨停,沒聽到他的話──要不要涼的?要不要涼的?小男孩的聲音提高不少,讓我驚嚇了一跳。
  給我買一罐蘆筍汁好嗎?他有些腼腆的說,臉紅著。
  喝完蘆筍汁,找不到果皮箱丟空罐子,正在極力尋覓的時候,一個戴著斗笠,褲管捲起一截,穿著一雙塑膠拖鞋的男人卑屈的挪身過來──我替你丟掉。說著很快的從我手中接過空罐子,然後繞到剪票口那頭,又很快的走回來,大概那裡有一個果皮箱。
  能不能給我一支菸?他囁嚅的說。原來我胸袋裡那包長壽菸露出了上端,我遞了一支給他,並且替他點火,自己也點了一支。他抽了一大口,然後露出了很舒服的表情──你要去北港還是嘉義?我說嘉義。你不像在地人,頂港來的是不?我笑著點頭──台北。
  然後,他開始談起這一季的農作情形,他說他種過蘆筍,現在種西瓜,似乎是有很多的委屈與不平──你們台北西瓜算片的,一片貴死人,我們原產地俗得有時就剩去飼豬;最怕落大雨,像這種大雨,埔墘的西瓜會爛掉,如果再做大水,那就血本無歸了。他說得痛心疾首。
  他再向我要幾支香菸,然後稱謝的奔入大雨中。
  這傢伙,常常就來車站要菸抽。那個滿臉笑意的站務員坐在售票處,遠遠的對我說。我看著外面逐漸轉小的雨勢說──雨要停了吧?他笑說,已經半個多月都沒下雨了,這樣一場及時雨很好,尤其是對種甘蔗的人。
  幾個商職的女孩擠過去買車票,他還是一臉溫暖的笑意,魚尾紋很深,制帽下虬張出來的一叢頭髮,黑白相間。我們仍然延續這遠遠的交談。做幾年了?我說。光復後到現在,快三十冬了。哦,車要開了。他提醒著我。
  那次,是在台灣東線的鳳林車站。
  從月台遙望鐵道的盡頭,由於明顯的坡度起伏,可以清楚的看見,鐵道那端是架在一條狹隘的路上,幾個小學生騎著腳踏車從鐵道橋下輕盈的滑過。秀致的海岸山脈在前,壯麗雄偉的中央山脈在後。春末清爽的早晨,寂靜的東部小鎮,遠近的房舍隱沒在翠綠的香蕉樹及高昂的檳榔之間。玉米田正在抽芽,有人在車站邊曬金針菜。
  我看到一個憂鬱的母親正在送別回來作客的兒子及媳婦,這個母親有一雙深邃而美麗的眼睛,屬於這塊島嶼原住民的。削瘦頰間仍有清晰的藍色黥紋,她低首跟在兒媳的後面,沒有流淚,而那雙眼睛所無法隱藏的關愛,卻讓我感到一種心折。
  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這母親等到兒媳在月台站定,開始用著溫婉的聲音不知向兒媳說些什麼?並且充滿憐愛的接過媳婦手裡,用絲毯裏著的嬰兒,笑出一臉皺紋的香著嬰兒的小臉頰,香呀香的,竟看見這母親偷偷的拭著眼裡的淚水。兒媳雙手提著好幾包行囊,焦急的往花蓮的方向看,鐵道遙長的伸向遠方,幾隻鴿子從頭上鼓翼飛過。
  我認得這對年輕的原住民夫婦,在前兩天狂熱的豐年祭裡,這對夫婦穿著他們的傳統服飾,與各地返鄉的族人們手拉手,豪邁的唱歌、歡叫,並且暢飲自釀的小米酒。在夜晚焚燒的篝火堆前,他們是多麼的快樂,拋開在異鄉用勞力討生活的辛苦與屈辱,看他們的歌舞多麼歡悅。
  豐年祭過去,他們也必須要回到社會現實的奔波裡。做粗重的勞動工作,當建築工、漁撈船員、工廠作業員,甚至有的原住民女孩,要用肉體去換取生活。在茫茫的塵市角落裡,我常常會遇到他們,卻又陌生的擦身而過。
  列車拉著尖銳、急促的笛聲進站,這班列車的終點是台東,不知道這對年輕的夫婦到了台東,還要轉往哪裡?
  他們抱著嬰孩上了車,坐定下來。母親隔著被巨大玻璃封閉的車窗,比手劃腳,急促的說著什麼,我聽不懂,可能是要兒媳保重的叮囑吧?兒子在車窗裡作了一個告別的手勢,媳婦則忙著哄忽然哭泣起來的嬰孩。
  列車離開時,這母親追趕了幾步,然後放慢,歇止,一隻揮別的手乏力的搖晃著,卻停在空中,久久沒放下來。
  一大群笑聲喧嘩的少年男女,要到十分寮瀑布去。
  他們帶著手提立體音響、烤肉用具、各式色彩鮮艷的旅行袋,三五成群的聚在這煤礦小鎮車站的月台;我和他們一樣,要搭這平溪線的柴油火車到十分寮瀑布。
  小站因為有了這群青春燦放的少年男女,一時顯得格外的熱絡。有幾個就嘴裡嚼著口香糖,和著節奏在已經十分斑駁的月台上跳起霹靂舞來。
  基隆河靜靜的從小站左側流過,對岸的礦場交錯的小鐵道,幾部運煤輕便車停駐著沒有作業,洗煤場不斷的將黑濁的污水排進基隆河裡。一班東線的自強號列車快速的通過小站,少年男女們大聲的對著疾馳而過的列車歡叫。
  我靠在站牌上,看著那群歡悅的少年男女,兩旁高聳危傲的峭壁,不知道內裡蘊藏的煤礦是否快被掘光?無雲的澄藍天空被峭壁兩邊壓逼成一條狹長的帶子。
  身後有細微的敲擊聲隱約傳來。回過身來,兀然看見一個清癯的婦人攙扶著一個戴墨鏡、手裡持著盲人專用白色手杖的老人。那麼緩慢卻一點也不焦躁的點著地面。
  火車還沒來嗎?阿秀啊。盲老人問這清癯的婦人。
  就要來啦,阿爸。這個叫阿秀的婦人漫聲的回應。
  車票是到三貂嶺沒錯吧?盲老人揚揚臉,關切的問。
  阿爸,您放心啦,三貂嶺對啦。婦人把手裡的兩張車票放到盲老人的右掌心,並且幫他五指回握,好像這樣可以讓她這充滿關切之情的父親有所心安。果然,盲老人欣慰的點點頭,再把車票交還給這清癯的中年婦人。
  目睭沒看見以後,就沒再返來咱三貂嶺……故鄉哪。盲老人感慨的說。婦人似乎沒有在聽,盲老人繼續說下去──做囝仔的時候,放牛就放到燈塔邊,唉,少年就隨妳阿公去做炭坑,做一世人,卻來目睭青瞑……
  只是有一個心願,就是返來三貂嶺看看。他繼續說──有人笑我說,目睭沒看到的人,返去故鄉要做什麼?我跟他說,雖然沒看見,腳踏在那裡也知道那是三貂嶺。
  阿秀啊,妳有在聽我講話嗎?盲老人問。
  有啦,阿爸,我隴嗎有在聽。婦人淡淡的回答。
  那些青春燦放的少年男女笑聲、歡叫得非常喧嘩。
  盲老人的唇畔幽幽的浮起一抹笑容,那樣的無怨無尤。

星期五, 4月 26, 2013

動靜幽然


動靜幽然 
       ──文學與生命對話
                                           林文義

或者面臨真正老去,才首次認識自己白髮如雪冷,皺紋若旱地;一切皆應卸下,譬如記憶不再的悲歡與幽寒。寧願認命的輕闔雙瞳,默念昔日曾經書寫的文字,只有它是永遠的戀人……

1

              
    遙遠的七十年代,一知半解的大量閱讀,關於卡里紀伯侖格言式的<先知>、安德列紀德手記體的<地糧>、泰戈爾詩歌<漂鳥集>乃至於卡夫卡小說<異鄉人>……我是個孤獨憂鬱的沉默少年,如何試著開始動筆書寫,反而是從王尚義蒼白悲觀的遺作<野鴿子的黃昏>所觸動,及後尋得普天版沈臨彬之<泰瑪手記>,驚艷於他文字的壯麗悲情,繼而昔之葉珊今之楊牧的散文初集深刻迷戀其內涵之柔美婉約,從此陷於其中反而難以自拔。
    此時是三十年後的公元二零零三年仲夏,回首望而憶之,猶如歲月留下的痕路。三十年三十本散文著作,早年的風花雪月,未力求思想內蘊之深沉精進,僅懷著如同向所閱讀的大師致敬的莽撞狂熱,竟也不懼涉險的奔入陌生且未知的文學初旅。我以年少生命的愚癡,試圖探測文學的冷暖,或確切的說,是在孤獨與不被了解的前題下以文學書寫填充自我膚淺空洞之學識不足,小小的虛華與發表欲而已。
    何以會執著於散文形式,行走半生?一是習慣於擅用的『我手寫我心』的表達方法,二是有意閃避詩、小說的體例混淆。其實捫心自問,是怕失去自信,若在詩、小說的領域中無法勝出散文,反會貽笑他人;多少呈露自我的不求變易以及不畏懼新的創作形式的懦弱吧?譬如在一九九零年出版的短篇小說初集<鮭魚的故鄉>【自立晚報】,就流於過度的意識形態而多少失去文學美質。而在一九九七年由探索文化出版的詩集<玫瑰十四行>,反倒像是十四首流行歌詞,詩的意念薄弱,結構不穩,都是促使自我往後幾年不敢再輕試散文之外的文類主因。副刊、文學雜誌亦早已將我定型於『散文作家』之類,似乎已成為文學烙印。
    及至一九九九年初,忽而生命陷落無比低沉,年近半百又驚覺歲月已到世紀之末,竟然痛恨起自己浪跡塵世的現實無用;是什麼力量令我決絕的與自己的散文創作宣告暫別,而立願轉向我所陌生的小說,並且義無反顧的向前,如今想來是一種極其悲壯的自我割離。
    這種自我割離,絕裂的生命作為,也正是我對文學創作的態度;我生性極其厭惡事物的一成不變及其重覆,哪怕在三十年的散文旅程之中,我猶如穿越黑暗無邊的茫然森林,試圖探測某些我所不知的祕境,運用多變幻化的美學思考的方式,呈現文學更大的可能。時而會憶及服役時,在冬寒暗夜的荒原演習短暫的歇息,偷偷的翻看康拉德小說<黑暗之心>的驚心狂喜,像小說主角上溯流向茫茫幽林中那條神秘、深邃的大河,要完成未可預知的結論。
世紀之末的一九九九年夏天,我開始撰寫在我心中纏繞了五年的長篇小說<北風之南>。

2

   如果讓我選擇,依然會是文學作家之路。不知道有沒有人想過此一課題:宗教與文學是否意味著對抗?信仰和懷疑,群體或者單獨無關於提升或沉淪;坦白的明說:宗教不會容許文學的自由意志,更不用說是政治了。那是謊言和真實的絕對相異。我永遠不會相信文學要任由宗教或政治的擺弄操縱,良知是文學可貴亦可悲的本質,或有文學作家以文字歌詠宗教,也許是從其經典中獲取真理、智慧,我不作評論;若文學用以讚頌政治,甚至藉以討好當權者,這是污蔑、侮辱了文學之名。
文學前輩葉石濤有句名言:
台灣作家,有若野草,自生自滅。
    是這位橫跨日本與中國不同朝代,歷經二二八、白色恐怖時期被連誅入獄,苟活下來已然失去生命最初預期的青春、理想,幾乎破滅所有存活信念的卓越作家一生的悲壯感嘆。如今的台灣作家,願意以嚴肅文學為終生職志者,依然是野草般的自生自滅,除非寧為報喜之鵲,不做良知的烏鴉;真與美之秉持亦是文學遵循之人所能擁有的一絲尊貴與風骨。
    我曾以『天譴的另類』形之於文學創作者。如是,自不必怨艾悔憾,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份恩賜,否則文學不會降臨於吾輩,是我們選擇了文學,亦是文學寵幸了我們,在這愈加冷慄的世俗紅塵,人類相對地看不清楚自我真正的本質,文學作家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放。流放不意味就是消極,而毋寧是更冷眼心熱的自我純淨,救贖過程。
    所有的宗教信條,所有的政治喧嘩,終將成為自我綑縛的符咒,文學之存在,在於所有的爭奪與盲從紛擾之間,猶如一株樹木的陰涼,荒原漫漠之中的一叢幽靜的花朵,一片清藍的湖水或者是靜默飄過的雲影。壯闊與溫美皆俱,書寫者以真情著墨,閱讀者用心體會,每字每句皆如此知己、貼心,似無言卻萬千。
    年少至今的生命信念,不變的是『自由主義』的堅持,放諸於文學創作乃至於昔日記者、編輯的職場經歷,到現在的媒體時政評論者角色,自由主義的理念於我一如文學的大植物園主義,我崇尚事物的看法保持某種必要的等距,尋求事物的本質與不確定性之來源,唯真是美,所有矯飾、虛偽、攀附皆為我所棄之。如此的個性,不免讓而今競相爭逐之人譏為『不識時務』,在這意識形態凌駕一切,只注重當前表象,而從不思及後事永續的粗暴島國,早已知悉自己是那般的不合時宜。
    因此,我驚覺自己無日不沉陷於一種深沉的悲哀,卻不時的提醒、呼喚切不可因此餒志、絕望。近年來以小說行世,無不顯示其自我拯救、淨化的艱辛過程;不致與這只問立場不問是非的貪婪之地共沉淪共墮落。
    常如是臆想:將來史家如何記載新世紀十年的台灣?從二零零零到二零一零,無恥失格的政客搭配蠶食鯨吞的財團鉅賈,藉『台灣』之名行擢掠之實,未來的子子孫孫前景堪憂,而文學竟是這般凋萎,商品化、速食化的出版品暢銷不正意味著人心不求深邃只貪淺薄的沉溺?幽冷黑暗的迷霧裡,相信仍有一群以嚴肅文學作為自我信仰的台灣作家,奮力以心血創作,猶如在夜暗之荒原點起一盞燈火。
3

    散文三十年,剛好分割了三個階段。
    小說家宋澤萊曾以『繼龍瑛宗之後又一哀美派自然主義的大匠』【一九九七年四月台灣新文學春季號】論我,這篇長達兩萬字的評論形容我的散文是『清明上河圖式的連作文學』,並將之分為:浪漫遐思期(1972~1977)、靜觀自省期(1980~1989)、傳記與報導期(1990~1994)、略休息再起步期(1995),並將我歸納為『第二波鄉土文學運動中,廣度最好的一位作家。』自是不忍苛求的文學同儕之疼惜過譽。
    自己來區別創作的三個階段,剛好是十年一種風格。最初執筆是從一九七零年起始,到一九七七年,時為求學、服役、求職階段,彼時未走入繁複多端的社會,加上那時的文學環境,散文大多是吟風弄月而無社會關懷,未能免俗的唯美浪漫,濫情纖柔,愛情侵奪於文字甚至陷溺迷障而不自知,雖亦有自然景物描寫,也流於過度渲染強化,也就是說,自我的文學風格仍未確定,因而導致停筆兩年,深切省思,而有宋文所稱『靜觀自省期』的降臨。
     一九八零年前夕,復筆的首篇散文<千手觀音>,藉以投石問路,其實是茫茫前路,有著無以預知的惶惑,是李瑞騰與陳信元初創蓬萊出版社予以慷慨之援手,讓我股起莫大勇氣向前邁進。繼之的旅行令我原是封閉的心靈打開,同時台灣社會的民主、抗爭的衝擊,美麗島事件如星火燎原,一向怯弱、噤聲的自己,竟也不顧一切在往後的十五年逐漸融入其中,是旅行與政治全然蛻變了我的文學取向,這正是我的第二個十年,生命既是華麗亦是蕭索。人民、土地遂成為此後的散文主題。
     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四年,可能是一生自許為最適意,抒放的歲月,那是我在自立晚報工作的七年,從政治經濟研究員、資深記者、副刊主編,自由主義、本土立場的報社容許我們發揮壯志,而少加干預,至今我仍心懷感激,可惜這個極有歷史美譽的媒體竟也逃不過資本家與政客的操弄,竟至壯懷未盡。
     這期間由於副刊編務繁忙,散文規模逐漸回到婉約的懷人描景,未能像一九八零年到一九九零年期間的奮力書寫人民、土地之歷史宿命乃至人間萬象的悲歡呼喊。九歌出版社是那段風起雲湧的文學豐盈期最無私、無懼支持我的生命動力。一九九六年以後的聯合文學,詩人初安民以出版鼓舞我重新拾回昔時的熱情,逐漸回到內心的深邃挖掘,驚見又是自我的另一次散文的盛世,這是已近半百滄桑了。
    <旅行的雲>【一九九六年十二月聯合文學版】、<手記描寫一種情色>【二零零零年三月聯合文學版】加上<蕭索與華麗1980~1990>【二零零零年七月九歌版】、<多雨的海岸1972~1977>【二零零二年九月華成版】四書,足可一覽我三十年散文之精粹;後兩書是為斷代精選作品,去蕪存菁,毋寧是對文學的敬意亦是對自我生命的負責,必須鄭重告之。
     或由於面臨新世紀,或因為試圖尋得再次的文學新象,我投入了陌生如海的小說領域,彷彿浴火重生,有著新人的喜悅同時亦有老人之蒼茫。明白再現實紅塵裡無以獲得的幸福,難以為繼的盼望,乃至於困厄支離,僅能從半生堅執的文學創作中求得溫美的慰藉;小說有若長河上溯,密林探尋,彷如留予一個空蕩的舞台,等候我賦以佈景,角色扮演,燈光造成的迷離幻境,各式臉譜,多色一是,邪惡與純潔,背德或尊貴,誕生還有死滅……。
     賈西亞瑪奎斯之魔幻寫實少人能及,台灣並非中南美洲,一如華人相異於拉丁民族的保守與奔放,可以敬佩卻無必要摹臨;他卻多少為我這小說的初習之人推開了一扇窗,引領我看見不同於熟稔的散文書寫的另一種風景。學習說故事,並且掀開偽善者花俏的假面,在這冷酷的首都,跨越河流,試著以小說去旅行。

4

     以書信求教於文學,亦是三十年與作家相互取暖、切磋的方式;並非自謙,而是藉以獲得學習得多,七零年代前期,前輩詩人胡品清似良師又似姨母,她自始青春如歌的心靈讓我知悉文學永不老去。後期則與同儕交友,年少就以小說、散文聞名的王定國論交,時而以書信相互激勵文學的精進,至今依然。
     陳芳明曾被故鄉阻隔了整整十五年,從優柔多彩的青年到激昂壯烈的中年,他在北美西岸,我在台北淡水河東岸,那時,『陳芳明』三字是個禁忌的名字,航郵信末秀致的署名有時是『陳嘉農』,有時叫『宋冬陽』,真摯敦厚如兄似友,雖流亡於異國,卻比膚淺的我更瞭解台灣,書信中指點、辯明文學的真情實義,是八零年代我最可感的抒情革命伙伴。
     一九九五年底,據說是北美東岸最暴虐的大風雪來襲,我抵達了冰風雪凍的紐約,畫家黃志超夫婦帶我登上的東河岸邊的聯合國大廈第二十三樓,終於與傳說中的小說家郭松棻握手相見,那是距離我首次讀到小說<月印>【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一~卅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之後的第十一個年頭,才有幸親予拜訪。返台後時以航郵互寄,郭松棻不提他壯麗的保釣運動,少說他那秀異非凡的小說,信中問及的是他與我各自在童年誕生熟稔的大稻埕舊憶。除了八零年代後期,回返了一次故土,再也不曾踏上台灣故鄉,中風之後,復健期間,仍以顫抖乏力的左手,勉強捎信予我,令我不忍於心,倒是近年在故鄉出版了<雙月記>【二零零一年草根版】及<奔跑的母親>【二零零二年麥田版】兩本小說,印證他勇毅存活的堅韌。
     是多麼令人眷念的文學情誼啊!書信聯繫著天涯海角,莫逆之心不就來自同樣是文學美神眷顧的子民,在我深陷生命低潮的灰黯時刻,接獲遠地來鴻,彷彿是荒原行路乍見的溫暖燈火,相互扶持,彼此激勵:要好好的活著,用心的創作,哪怕文學如此的孤寂……。
     晨光乍現,我仍在埋首殷殷書寫。多少年不曾去探望我最初唯美啟蒙的胡品清?是我蒙塵久矣的心不再純淨所致的心虛汗顏,不敢前去,僅是短短數里的陽明山華岡。王定國應還在睡夢中吧?白天是事業有成的企業總裁,卻仍憂心敗壞的台灣,自苦文學的毫無出路。陳芳明奮鬥的教學相長,巨大的文學工程<台灣新文學史>已逐頁書寫到八零年代,而他如何描寫自己的流放歲月?至於最遙遠的郭松棻,身體的恢復是否日有進步?我應該給他寫信,問他,盛夏的紐約,心情是否還是冬寒?

5
     
座標不明,彷彿依稀的誕生緯度
初冬微霜的一九五二與一九五三交界;
你是戰後孤寂的嬰孩。

如何描繪,關於出生三日就被轉移
從一個母親到另一個母親?
裹著被剪掉臍帶未乾的絲微血痕不小心
依附的貧窮薄被,
嬰孩從出生就開始學習老去……

濛霧的童年之巷靜靜行走
沒有人告訴你,如何應對冷厲人世,
思考的導引,是窗外旅行的雲
蒼鬱的山與海;
心,總是搖曳一雙翅膀,向遠方

你是尋愛卻自始挫敗、被誤解之人
你是最遙遠光年,那顆最最孤寂的星球;
只有最深的暗夜,一盞燭為你點亮
兀自唱歌,你是這古老之城的漂浮靈魂。

曾經天真傾往
譬如一個完美、公義的國度
半生卻陷落在虛矯、欺瞞的野獸社會
誕生你的島嶼,竟如此蠻橫不堪
於是,你永遠在家鄉流亡

逐漸傾圮你原先堅信的城堡
決定把引為經典的信念焚為哀傷的灰燼
然後自我搗碎、重生,還原為最初的嬰孩
五十年前,這嬰孩早已老去……

如果你還具備著相信的能力就該學習遺忘
彷彿三十年前,就等待著愛的破滅
美德的動搖以及準備好防衛姿勢
半生回首,僅存一片頹然之廢墟

 --<五十歲>2002116日聯副
     
這是寫給自己的詩,紀念半百生命印記。其實是在小說的書寫遇到困厄之時的餘緒,更遙遠的自我剖析、省思乃至於回憶的書寫形式毋寧是三十年前模仿沈臨彬<泰瑪手記>日記體(沈氏則自承是來自安德列紀德之<地糧>的寫法)。手邊攜帶著筆記本,逐日寫下生命所感之人事物,不同於散文題裁的單一主體描述,手記體文字說來跳躍,如黑夜焰火,卻比純粹的散文更有深沉、真實的力量;在於剎那的心境顯影,焰火、星光般的閃眩,雖可能呈現片斷、即興,卻時而意想不到的異色之美感。一九九二年五月皇冠版的<漂鳥備忘錄>一書,正是我從高中三年級到服完兵役那年的手記(1971~1976年),如今重讀年少時光對情愛的純淨、文學之初涉、生命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也許愚痴卻益顯其珍貴而心疼。此類手記體文學,或亦是散文的旁支另類,卻可一窺作家在彼時的心境映照,而少單純在散文創作時多少的隱藏或矯飾;雖說以短句立即果決的論斷對某種現象的直覺,文學的美感及文字應該具備的技巧,缺一不可。
二零零二年七月中旬,完成了第二部長篇小說<藍眼睛>(二零零三年二月印刻版)之後的半年期間,也許是為了平撫下日以繼夜的小說接利後,從緊繃到鬆弛的狂亂心緒,我開始書寫手記<瓶中書>系列。相距近三十年,從嫩稚到圓熟,清純到滄桑,比起如一首青春之歌的<漂鳥備忘錄>而言,<瓶中書>毋寧是一本懺悔錄,歲月沉沙,身心蒙塵,卻也焠煉出厚實而穩定的生命體驗,其中對於台灣社會也有許多意見,主要是以省思自我的光彩明暗,毫不遮掩、矯飾的直剖內在;三十年來的散文歷程,我所不忘的真情實意及堅持不渝的『自由主義』,永遠在野的反對者就是特質。

6

新世紀之初,許諾以小說作為新出發點,竟在切割原有的散文創作慣性,同時怕因之年華漸老,安於現狀而停滯不前;毅然抉擇轉向小說是試圖考驗、挖掘內在潛藏的更大可能。
曾採訪過西班牙內戰,晚年嗜愛古巴風情的小說家海明威說過

『作家之於書寫,某些在於有過一個孤寂、不愉快的童年。』

誠如斯言。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北風之南>(二零零二年六月聯合文學版)正是試圖斬斷個人童年夢魘之作,遙想五零年代末期,雙親他們的愛恨情仇、風塵女子被環境、現實所擺弄,背景是國民黨政府遷台的十五年後,面臨二次世界大戰後,幾為美軍B29轟炸機群所肆虐,經濟、民生凋疲的台灣,驚惶未定的國民黨政府則以『肅清匪諜』之名,行剷除異己之實,遂其『白色恐怖』的黑暗統治。
我乃土生土長的老台北人。相同背景的前輩作家(延平北路大稻埕一帶)約略如:郭松棻、謝里法、東方白、莊永明等人,他們生於日治末期,我則是誕生於一九五二年、一九五三年之交的大龍峒豬屠口,後搬家到雙連的寧夏路、錦西街。雙親時而為貧厄的生計所困,我的童年必須自求調適,孤寂彷如陰影,愉悅就是眺望台北盆地西北方的兩大高峰:大屯山及七星山。或前往茶行街堤外的淡水河,兀自眺看蜿蜒入海,在黃昏時刻晚霞滿天,倒映著燦爛波光的壯闊河面,或發呆或臆想未來……小說中所描摹的東雲閣酒家、第一舞廳、迪化街城隍廟、北投溫泉、松山機場等等,說是小說背景,毋寧成為我孤寂童年的追悼。
這個長篇小說一直在心中構思多年,顯影的是雙親的年代,記載彼時的悲歡離合;或有讀者以二十年來慣稱的『鄉土文學』視之,一般論及『鄉土』二字,似乎已約定俗成是描寫農鄉、漁港等勞動階層,我卻寧以『本土』定位:凡是以雙足所行過,生養我們的台灣土地,不論鄉野或都會,寫出台灣人的生活、思索中的尊貴或卑微,皆是最典型的『本土文學』,或一概以『台灣文學』稱之最為允宜。
多年以來,憂心台灣文學的論者有人以『南北』分之所謂『台灣文學正統、主體性』,我則認為這種論述乃由於國民黨長期執政,對本土文學的蓄意輕忽,高揚『中國文學』意識所引致的反撲,該知:文學作家之所以書寫,不就出自於生命思考及美感追尋,除此之外社會的公理正義亦不可或缺,如此的文學傳統自然是『理想主義』的永生信念,舉世皆然。若為執政者所不樂意見到,是文學說出諍言實話,或許昔日與文學作家抱持著相同『理想主義』信念的反對人士,在他們獲得政權之後,由於政治的妥協或變質,逐漸忘卻往日的理想許諾,文學作家卻切不必跟隨起舞應和,這才是文學書寫足可感人且肯定自我的尊貴方式。
逆向而行,先以長篇小說<北風之南>完成叩問小說之門的試探,再以十個短篇小說印證自我從三十年散文的慣用型態轉換的可能,以我從一九八零年至今,參與民主運動及媒體新聞工作的經歷,書寫成<革命家的夜間生活>系列一書(二零零一年五月聯合文學版)。
這是我的第二本短篇小說集(第一本是一九九零年自立晚報版<鮭魚的故鄉>)相隔十二年的小說形式,共同點在於民主運動的主題,相異之處卻是前者趨於使命感的宣教意義大於文學形式,而後者卻警惕於前者的缺陷而嚴謹守住文學的美質,十篇小說分別從十種不同、寬廣的面向展延:政治犯、原住民、老革命家、政客、地下電台、醫生畫家、張學良事件、記者、學運世代、台灣民主國。
我不諱言有著巨大的企圖心,試圖以這短篇小說集連接台灣百年的歷史顯影;在私心的揣想則是一種自我的救贖。當然,我有明晰的意見,我曾經一心傾往投身的民主運動,在後記的一段文字裏,沉痛的感嘆:
『以文學的思考、理想的信仰去關懷台灣的反對運動,主要是想尋求一份真實的瞭解,瞭解之後卻是巨大的折傷。文學與政治,本來就是一種若即若離、忽明忽暗的對立,明知如此,還是懷抱著一份體恤之心,但終究是黯然告別。』
生命至此,已然無言。風起雲湧的『革命歲月』遙如漸去漸微的青春之歌,我從不後悔有過的堅信與耗損;文學慢慢的將我喚回寂靜的書房,在我深感絕望、沮喪的惘然之時,我慶幸能以書寫替代所有無以言喻的失志傷痛。
<革命家的夜間生活>將我在半百之年予以切割,一分為二,告別我狂飆、炙烈的過往,還我純淨、自在,全然的文學生活。我寫下來也完成了自我許諾的,關於童年的記憶以及未曾缺席的壯麗年代,彷如幻夢一場。
    再也不必有感傷的莫名情緒,誠如文學摯友王定國勉勵於我的:『文學這種事業,本來就需要自己鼓掌自己前進;在自認為迷失的文學世界裏,發現迷失的尊貴。』

7

三十年的文學歷程猶如旅行。
    事實上,我亦以持續的旅行試圖撥開視野,讓異國、本土的不同形貌豐饒我的書寫;我極厭惡題裁及文字的重覆,曾經在年輕時迷戀繪畫,線條及顏彩的變化以我自擬的高標準宣告失敗之後,反而形成文學的『圖像思考』模式,風格之形成,美感之誕生自此確立。
    哪怕在寫實於新聞、政治事件,絕不流俗於粗陋的遷就;也就是說,我一直嘗試以映像畫面及圖繪乃至於詩的表現方式賦予文學多向的美感構成。堅信:文學美質在於將文字如魔術般的擺置、組合,如一組音樂,一幕戲劇。
    第二個長篇小說<藍眼睛>(二零零三年二月印刻版)多少能較為符合此一標準的呈露,亦全然走出前三本小說有關自我生命體驗的限囿。像歷史借鏡卻可以審慎的避開被既有歷史所牽絆的困境,場景拉到三百多年前的西班牙海盜,拉回三百年後兩個眸如海藍的現代女子,組合成一個『隔代遺傳』的異想小說。
    來自於多年來浪跡於各地的旅行所得,那些古老、美麗的文明,相異的族群、共同的人生交會,譬如情愛、認同和矛盾...在昔日的散文裡已有多方討論,累積為此後小說取材的莫大助益,這是轉向小說之前所始料未及的福分;好像三十年的散文書寫正是為現今的小說漸進的儲備能量,這種驚喜在於長年耕植於一片靜美的花園,走出後穿過茂密的幽深森林,攀上岩岬,竟是無與倫比的壯闊群山層疊無盡。
    而今,我仍固執的以筆書寫,遠離電腦。墨水接觸稿紙的那刻,對我就是一種愉悅,是偏頗的迷戀傳統的書寫方式或是懶得研習新的科技程序?對此拒絕潮流的格格不入,也許增添了編輯人員在排版作業上的繁複及不便,但求體諒我這與生俱來的執拗、迷戀手寫的樂趣,或者真的成為後來者所笑喻的『古今之人』了。
    旅行與回憶組合了我三十年的散文風格,小說對我是一次全新的生命體驗,兩者之間包容而不相斥;可以跳脫私己的情緒流盪,冷眼心熱的進行毫無所知的文學冒險及探測,猶如在書寫<藍眼睛>小說之間,自我好似那艘從西班牙海軍叛逃的聖馬丁號船艦,沿著茫茫未知的遙遙航路,往東方前來。作者成了自己筆下的摩爾人水手,觀天象測潮水,海洋是祖先曾經策馬奔馳的北非大漠,在無邊的航行孤寂中,自得一種生命的自在與遼闊。
    忽而回首,兀自已然陌生的自己十八歲之青澀、羞赧的文學少年,在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店樓下,向著閉目沉思的詩人周夢蝶先生怯怯問及:我,可不可以買你的<孤獨國>?請前輩您為我題字簽名?可以嗎?
    而後是十年後生平獲得的第一個文學獎,驚喜的因之結識了同時領獎的秀異作家,像小說家黃凡,詩人夏宇……第二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類銅鑄的獎牌現今已鏽痕斑剝,彷如流失的歲月不再,我卻依然在默默書寫。
    第二個十年,奔走在新聞採訪及民主運動的激情之路,自己個人的情愛、幸福亦因忽略、任性而破滅、崩塌,起伏多端的悲歡離合一再來去激迴,暗夜獨自飲泣,只有燈下的稿紙無聲呈現我藉以存續生命些微的自信與堅持。
    穿越第三個文學的十年,明白自己除了文學安身,已是一無所有,半生華年彷如一盹醒轉皆已滿園落葉,徒留幽然不語……
    動靜之間,只有文學不渝如永遠的戀人,而茫然的未來,早已不敢臆測及盼望,我從書桌前站起身來,思忖片刻,又坐了下來,毅然拿起方才放下的筆,繼續進入書寫狀態。


                        二零零三年八月二日台北大直

詩想起


詩想起

時間的風
把阿婆的白髮
越吹越白

越白越吹
阿婆站在風裡
微笑

有一天
阿婆走入鏡子裡
梳她的白髮

我忽然聽見
龐沛的瀑布聲
向我湧來-------

--------------------------------

詩想起
四海大平安

我等介客家台語,
有四縣海陸大埔饒平韶安,
腔調有息把差別,
盡像樂音介高低,
堵堵好交織出好聽介歌仔:
四海大平安!

恁親介聲音,
恁靚介話語,
聽著就分我等心頭,
流過一陣又一陣,
燒燒暖暖介溫流。

故所客家話,
毋單淨係一種語言,
同台灣各種語言共樣,
係互相溝通融合,
共心協力發聲來:
祝福台灣!
保佑台灣!

星期三, 4月 24, 2013

詩想起 ●原鄉


●老伙房

三十年前,
我離開老伙房介時節,
大禾埕一群細人仔,
佇該歡天喜地走相逐!

三十年後,
我滿心期待歸去老伙房,
無愐到看著介係,
大禾埕一群禾畢仔,
佇該興咋咋打嘴鼓相吵事!

該兜走相逐介細人仔,
到底逐去哪位也?
仰會存到禾畢仔,
歇佇老伙房?
---------------------
詩想起 ●原鄉

心肝肚總係囥等
一個緊停動介秘密
像火焰虫介光眨動
緊尋前世介記憶
霧霧介意象
也像半夜突然出現介一群咳嗽
嗽醒身體深處
彎彎斡斡介桃花源

既經夢遺介另一介世界
流連在虛幻介神話肚
隔著一層放大介朦朧
檢查人間介滄桑

星期二, 4月 23, 2013

《台灣2012年現代詩選》出版


甫接《台灣2012年現代詩選》
選出2012年發表的33首詩
入選的客籍作家有
曾貴海、利玉芳、陳寧貴
曾貴海與利玉芳入選的是華語詩
陳寧貴的《桐花樹下个磨石》是客語書寫
也是《台灣2012年現代詩選》
唯一的一首母語詩
我原以為
也入選的張德本的詩是母語書寫
翻閱才知也是華語詩
如此詩選對母語書寫
的鼓勵與推動力道稍嫌不足
的確非常可惜
到底是母語書寫的水準不夠?
還是母語書寫的能見度不夠?
值得深思

星期一, 4月 22, 2013

有一條路

有一條路
張芳慈客語詩作

總好企在轉斡介所在
迴頭看行過介路
行過介彎彎斡斡

 目珠瞇瞇也使得
 看得到心肝肚介一條路
 該位所盡多歡喜
 阿姆牽等吾手
 我牽等老弟介手
 一片係大陂塘
 一片係田秧

 目珠瞇瞇也使得
 看得到心肝肚介一條路
 該位所滿滿介膽識
 阿爸肩頭揩等弓蕉
 聽我大聲唱歌
星夜中芒冬花輕輕拂等   
 我含等目汁介面

 有一條路啊
 別儕人可能毋識看過
 頭擺識有介山林
 頭擺識有介竹埔
 庄頭伯公廟介後背
 傳出山歌介老屋
 
常透我會愐起
 心肝肚介該條頭擺介路

星期日, 4月 21, 2013

自吐霜中一段香


籬菊數莖隨上下,
無心整理任他黃,
後先不與時花競,
自吐霜中一段香。
(誦帚襌師)

星期六, 4月 20, 2013

村上春樹新書


《蘋果數》村上春樹新書 1周印百萬本

  
村上春樹最新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造和他的巡禮之年》(暫譯)本月12日上市,發行一周就印了8刷共100萬冊。出版社首刷50萬本後,又加印50萬冊,成為近年日本銷售最快的小說之一。

星期五, 4月 12, 2013

客語現代文學的發展及其意義


從破繭到主體建構:
客語現代文學的發展及其意義
●方耀乾
台南科技大學通?教育中心副教授

張芳慈,1964 年出生於台中東勢。新竹師院美教所碩士。現任國小教師、客林藝術工作室負責人。曾任笠詩社社務委員與編輯委員,並曾與杜潘芳格、李元貞、江文瑜、沈花末、陳玉玲等女詩人合組「女鯨詩社」。著有:越軌》、《紅色漩渦》、《天光日》等詩集 52。
張芳慈擅長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心思和感覺,深刻描寫親情和男女感情的甘苦,觀察社會的脈動,記錄生命的體驗。張芳慈以為人女兒的視角,寫一位不懂北京話的母親,為了要和女兒溝通,勉為其難的學寫中文字的過程,我們來讀這首充滿母愛的〈阿姆介信〉:

信封方歪來歪去
用北京話注音寫介住所
底肚裝滿滿
阿姆無奈何介目汁

中文識介字毋多
單淨會講客
阿姆用盡大介勇氣
殺猛同妹寫信
湊一篇愛介語言
我看毋識 甚至
詐意毋識 當時
佢學習查字典
試緊分我了解
愛係仰循詢毋容易表達啊

盡久了後 我正讀出
這封歪來歪去介信
無半屑缺角
阿姆對妹儕介愛

質樸乾淨的語言,拿來描寫客家母親對子女的愛,實在拿捏得恰如其份。詩人在此寫兩代人之間因語言斷層產生隔閡,而造成母親必須去學習子女所熟悉的語言文字,而這種語言文字其實是外來政權強加給我們的,並非我們從出生就開始學習的母語。看到詩中母親的處境與形象,不禁讓人聯想到同樣是「跨越語言的一代」的前輩女詩人杜潘芳格。前面提到杜潘芳格的〈到个時揭个旗無根就無旗〉,與張芳慈的〈阿姆介信〉,在主題意識上來講,皆可歸類於探討母語斷層問題的詩作;兩者之間最大的差別在於:杜潘芳格的〈到个時揭个旗無根就無旗〉比較上是採取強烈控訴的筆法,而張芳慈的〈阿姆介信〉相對來言,是以較為軟性的語言,間接來達到控訴的目的。可說是各擅勝場、各有千秋。

我們都知道,客家人相對其他族群而言,是比較重視子女教育的,也因此才會產生所謂客家庄美濃,是全台灣出產博士比例最高的鄉鎮,如此的佳話。張芳慈的〈雕梨椏〉就是一首描述客家人重視子女教育的好詩,詩中有其深意:

照顧梨園
工神盡多
記得細漢時節
最想愛看梨花
像白蝶黏歸樹頂

阿爸教我
梨椏細細就愛雕正
到大正毋會亂岔椏

三月梨花結子
阿爸講我搒高了
我問
細漢該下
係由係像梨樹樣
有分你雕正正

詩裡父親把對子女的教育,當做如同是栽培果樹的道理是相通的。就像福佬人所講的:「細漢若毋雕,大漢就雕袂振動」,只有從小開始對子女注重品德教育,長大後其為人處世才不致於產生偏差的行為。關於客家人教育的成功,江運貴曾有如下的論述:「客家人將自修和接受教育等價值觀,灌輸給下一代,世世相傳。許多客家知識分子,名列世界學者之林。他們常以自己祖先的文學成就為榮,很多著名的文學家在東方文學歷史上,也佔有不可忽視的地位,且在二十世紀台灣著名作家中,客家人亦佔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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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破繭到主體建構:
客語現代文學的發展及其意義
●方耀乾
台南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戰後客語現代文學的開展是嚴重遲到的。就如同台語文學推動者常常遇到的問題一樣,何謂台灣文學?何謂台語文學?客語文學推動者也經常遭受質疑何謂客語文學?何謂客家文學?關於此,清華大學陳萬益教授曾於一場座談會論及「客語文學」與「客家文學」的差別,他認為「客語文學」就是以客語為表達工具的文學;而「客家文學」則是以客家人立場書寫,除了書寫語言是客家話外,非客語作品,只要題材與風俗、社會背景談及客家,都可以叫做客家文學。 11
而客籍大老作家鍾肇政在論及何謂「客家文學」時說:「客家文學,也就是指成於客家作家手筆的文學作品,至於其所驅用的語言,則似不妨採取較寬鬆的態度,不管所用的語言是一般通用的中文,乃至成於日治時代的日文作品,均可不論,一如『台灣文學』一詞,涵括日文、中文、台語文作品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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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芳 訪談錄
日期:2009.8.28
地點:新竹教育大學語教系

1.請問您從什麼時候開始創作客語文學?
答:1994 年開始創作客語文學。

2.請問您當初創作客語文學的起心動念是什麼?
答:起因於跟鄰居互動,無法以華語表達;另外,為肯定文學史上但丁用義大利語取代拉丁語書寫的做法,因此興起寫客語詩的念頭。

3.請問您認為母語文學對一個族群的重要性何在?
答:文化自主性。

4.請問您認為目前客語文學發展最大的瓶頸為何?
答:(1)寫作者區分生活語言與文學語言。
(2)作家誤認客家話有音無字。
(3)作家太拘泥於所謂標準字。
(4)怕別人看不懂,沒市場。

5.請問您認為國內 2001 年開始實施母語教育,對客語文學的發展是否有幫助?
答:沒什麼幫助。但對使用母語不再感到羞卻。

6.目前為止仍有不少客籍的學者和作家主張:客家文學用華語來寫就好,何必一定用客語來創作呢?針對此,請問您有何看法?
答:客家人的孤兒意識特別重。主張用華語寫作者可說是偷懶。

星期四, 4月 11, 2013

詩想起


詩想起
● 你用什麼語言思考?

語文的同化力量很狡猾,一般人包括我在內平常都懵懵懂懂,像溫水裡的青蛙,當熱燙到不行時已難脫身,除非受到強烈的刺激,否則難以驚醒過來。

有不少人反應說:奇怪,我怎麼不太會說母語了?

想想看自從我們六七歲上學以來,聽說讀寫都是華語,大家說華語溝通很方便,用華語寫作也很習慣,這樣多年運作後,台、客面臨了大陷阱,即是慣於「用華語思考」了。

在路上看見漢字,立即反應是用華語默念,鮮少人想到這有什麼問題,若要用台客語念則須翻譯,台、客語好像變成了外語。

你用什麼語言思考你就是什麼人,用美語思考的是美國人、用法語思考的是法國人、用華語思考的台、客,這時自己的母語是否悄悄變成華語?

尤其是客家人將漸漸不太會說客語,不太會說客語的客家族群,會在台灣漸漸消失掉嗎?(其實語文有其血肉相連的關係,像龔萬灶先生將用華語寫的客家作品翻譯成客語文後,你再用華語念就詰屈聱牙了,一定要用客語念才會順暢)

你說我看不懂怎麼辦?大概祇有下例幾種辦法:

第一透過翻譯

第二再學習

第三不理它

語文的同化何止狡猾,還相當霸道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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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隨散文研究會到宜蘭參訪,遇見許多多年未見的老友。承蒙詩人林煥彰贈我最新出版詩集「分享‧孤獨」,詩人莫渝也贈我剛出爐的詩集「第一道曙光」。

經多日拜讀後,發現他們的詩隨年歲越長,越寫越短,越寫越白。

短並不等於小,詩人傾其數+年寫詩功力,能提鍊大海成一滴淚,這被濃縮的一滴水,可以讓讀者讀到大海無邊際的?味。

至於白,並不等於淺,這是一種非凡的晶瑩剔透,是無底的深。反觀詩壇慣以複雜抽象晦澀難懂為深,驅使現代詩步入孤芳自賞的死巷,落得最後感嘆:我比別人卡打拚,為啥麼我比別人卡壞命。

寫詩的確艱苦,為什麼讀者老是寡於其他文體?到底是當代詩人遺棄了讀者?還是讀者遺棄了當代詩人?我困惑了二+餘年:為什麼寫詩的人很多,讀詩的人卻不多?

現在請看林煥彰「月落‧日落」這首短詩:

月落,落它的月落
我渺小,我自己的渺小
我孤獨,我自己的孤獨
日落,落它的日落

讀這首詩,我想起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短二十個字,道盡千萬孤獨,

更勝千萬言語。而林煥彰「月落‧日落」這首短短的四行詩,彷如現代詩中的五絕,月落日落,而我,俯仰天地,自甘渺小,孤獨獨嘗。生命的進化,心靈的輪?,都在悄悄蛻變,天地無言,吾夫復何言,念天地之悠悠,毋須獨愴然淚下,月落處或有烏啼,但與我何干,我睡我的覺,當然不會對愁眠,何等瀟灑,何等自在啊!

再請看莫渝「我們只過單純的生活」這首詩:

我們的房間
很小
開門就是
稻田

稻田
有時荒涼,有時翠綠
稻田?熟
就得忙碌一陣子

我們只過單純的生活
繞繞圳溝,看看田園
忙的時候,汗拼命流
一點點微小的驚奇
夠我們喜悅一整天

田,我們望了一輩子
一輩子就像一整天的喜悅

也許是莫渝藝高人?大,老實說,要我用這麼平淡的方式寫詩,還真令我遲疑畏怯。文字如此坦白透明,休想故弄玄虛,或漫天啟人疑竇放肆意象,因此稍一不慎,將致使詩意蕩然,甚至連散文都不如。

莫渝一開頭就寫道:我們的房間很小,開門就是稻田。簡單幾句就把場景交代清楚,像是海明威的電報體小說,像是齊白石充滿拙趣的毛筆畫。莫渝舉重若輕,讀者巳歷歷在目。真的高手過招,並非呼天喊地,讓人眼花撩亂,而是一招定奪。

接著寫道:「稻田有時荒涼,有時翠綠」、「稻田?熟,就得忙碌一陣子」,蘊藏在簡單文字後面的是,時間的流動與生活的景況,平日未收成時,繞繞圳溝,看看田園,農忙時就得拼命流汗了,他們的生活隨歲月換季,心情與草木共榮枯。「一點點微小的驚奇,夠我們喜悅一整天」、「田,我們望了一輩子,一輩子就像一整天的喜悅」,田、一輩子、一整天,三者連在起,本詩的主題「我們只過單純的生活」,令人心嚮往之的幸福感,躍然紙上矣!

綜論以上兩詩可知,短,是無邊的大;白,是無底的深。想起傳唱逾千年的唐詩,如李白的「夜思」、王維的「相思」、賈島的「尋隱者不遇」、賀知章的「回鄉偶書」------等等都是文字簡短淺白的好詩。

因此,今後當代詩人,應無畏多創作簡短淺白的好詩;這種觀點,是否能?為舒解當代詩於閱讀大眾的窘況?

星期二, 4月 02, 2013

●詩想起


●詩想起

于美人事件
讓許多人感到挫折
貧賤夫妻百事哀
然而年收入四千萬的家庭
依然無法獲得幸福

歸根究柢
人類的大腦尚存野蠻
美好只能滿足其一時
我們也被DNA所操控
生存的安全感恐懼主宰人性
因此理智豪宅經常被情緒海嘯吞沒
當情緒海嘯退去
徒留醜陋的悔恨

如此解析事件
可能為大眾所笑
然無可否認人性中充滿荊棘
故有人提創禪坐靈修
稍為磨鈍情緒銳角以致圓滿人生

否則只好找這個下台階---
那是我們前世被當掉的學分
今生注定要補習的功課!

星期一, 4月 01, 2013

詩想起


詩想起
大哉問

科學說法
大霹靂誕生宇宙
宇宙材質演化眾生
c.h.o.n.p.s建構了人

 當大腦產生自我意識
企圖創設不朽靈魂
以破解必朽之身?

人來自天地
最終分解為宇宙材質
自我意識的記憶
在形體消逝後
仍會以電磁編碼
還諸天地
儲存虛空
伺機自我再臨嗎?
或是
只是彷彿做一場夢之後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回歸於

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