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現代詩刊 讀詩筆記 /陳寧貴
●洛夫的詩新穎精準獨特
真那麼巧,李敖三月十八日去世享年83歲,洛夫三月十九日去世享年91歲。想起去年,年初羅門去世,年終余光中去世,他們與洛夫都生於1928年。洛夫創作力旺盛,於今年初還出版新詩集〈昨日之蛇〉。洛夫(19280511—20180319)曾說:「真我,是一個詩人唯一追求的目標。要想達到此企圖,詩人首先必須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後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之間的生命融為一體。」,這可視為著名詩人洛夫重要詩觀。〈昨日之蛇〉這首詩,曾在網路引起許多回應,我認為詩魔洛夫之蛇,當然非一般之蛇,連雞皮疙瘩也吃,而且隨時會找回牠的兇狠毒牙,和尚們鄙之為妄念,然而道可道非常道,妄可妄非常妄,每逢喜慶佳節,風和日麗,牠便溜出體外,此蛇,也是洛夫之第三隻眼,不時逡巡於令牠不怎麼滿意的滾滾紅塵中,但不管毒牙多麼兇狠,終究無奈,只能:天,就讓它那麼藍著,淚,那麼鹹著。有人說,杜甫寫作態度非常嚴肅。語言精煉,準確並時有創新。這可用在洛夫身上,杜甫詩風趨向現實主義,語不驚人死不休,洛夫也是,(昨日之蛇對現實社會有尖銳諷刺),使之成為近代詩壇不倒翁常勝軍。即使讀不懂洛夫的全詩,只要讀到他新穎精準獨特詩句,就很過癮了。(每個寫詩的人都會寫出新穎獨特詩句,但要達到精準,與全詩血脈相通,那才是詩人真正最大挑戰)
●洛夫〈昨日之蛇〉
昨日遇到一條蛇
頓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的雞皮牠也吃
吃完後便溜進了草叢不見
不見並非不在
今天牠又溜進我的體內
和尚們鄙之為妄念
我卻好好養著牠
供著牠,讓牠成仙成佛
每逢喜慶佳節,風和日麗
他便醒了,從我骨頭中欠伸而起
溜出體外
到草叢裡去尋找牠的毒牙
也罷
天,就讓它那麼藍著
淚,那麼鹹著
●虛懷詩滿腹的謝輝煌
驚聞詩人謝輝煌3月6日逝於榮總(1931年12月23日--2018年3月6日),我最後遇見他是在新店秋水詩屋,當時他身體依然非常硬朗,談笑風生,遽然去世消息傳出,令詩壇與他相識的詩友們感到震驚與不捨。詩人謝輝煌個性直爽,與之交談或他提筆為文,皆有話直說。例如對玩弄特殊形式的怪詩,他曾深刻批評,這可觀察到詩人謝輝煌詩眼銳利:「究竟在探索什麼呢?又探索到了什麼呢?過河人,不知河水深深深幾許,丟個石頭去問路,那是智慧性的創造,是永遠的存在。然新詩已走了百年的路,在新詩的形式上,該丟的石頭早有人丟過了,還有繼續丟的必要嗎?唯一可能是對「存在」的堅持──近乎迷信與「莫須有」的堅持。」如今讀他的炊煙一詩,頓悟,人生難免最後去世結局,然而如詩人謝輝煌詩中所言,人生總得留下煙渺的「生命未曾留白的旗號」。
炊煙
/謝輝煌
好灶
壞灶
領受了薪火熱情的擁抱
總要報答幾縷炊煙
向天空飄送
生命未曾留白的旗號
喇叭鎖 /謝輝煌
是誰給你取這個名字
從未見你吹過一個曲子
你只是窮年累月的
瞇起兩隻冰冷的眼睛
在門內門外
看人家進進出出
●波特萊爾與莫渝的《貓》
波特萊爾(1821--1867)是著名的國際文壇怪傑,被譽為法國偉大詩人,象徵派詩歌之先驅,現代派之奠基者,散文詩的鼻祖。代表作包括詩集《惡之花》(Les fleurs du mal)及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鬱》(Le
Spleen de Paris)。他在《赤裸的心》一文中,就寫道--我從童年時起,就已經有孤獨的感情。不論在家庭裡,或者身處友伴之間,我深深覺得永遠孤獨,乃是我的命運。有人形容他的作品,充滿了憂鬱症似的喃喃自語,厭倦、失意、憂慮,是一種「纏住浪漫派詩人的妖怪」。讀波特萊爾的〈貓〉之後,再讀莫渝的《貓》,莫渝是依循波特萊爾的〈貓〉的情境再衍繹一遍。
波特萊爾一開頭寫道:
「到我熱戀的心上來吧,
我美麗的貓;,收起妳的利爪,
讓我深深潛入妳那,
金銀、瑪瑙揉合而成的美麗眼睛。」
莫渝則如此寫道:
「跳上來,心愛的貓咪
停在我疼惜的左臂彎,牢牢捧住
讓我用右手輕撫你安靜的頭,以及
有灰白雜黑絨毛的滑順弓曲背部」
最後波特萊爾筆力一收:
「從頭到腳,一種危險的芬芳,
一種沁人心脾的微妙幽香,
在她深褐色的迷人身軀周圍蕩漾。」
莫渝則是:
「瞧!荷電的碧色流盼
那是剛離去卻時時回溫撒賴的女伴
靚麗眼瞼散發迷魅
且蠕動柔軟軀體的危險幽香」
兩位詩人在異樣的時空中交會,為貓譜出千姿百態。波特萊爾書寫的獨特性,源於自述:「我將獨自把奇異的劍術鍛鍊,四處尋覓聲韻之偶然;仿若行走於石子路上,在字裡行間踉踉蹌蹌,有時,迎面撞上長久渴望之詩句。」莫渝對國內詩人卻有如此的提醒:「詩人磨劍,越磨劍越薄,是透明單光紙糊成的紙刀;詩人揮劍,瞄不準對方,卻刻意劃傷自己,凌空的氣勢伸向虛無。」
錦連曾說:詩最重要的是美感、意境,我不排斥任何人的作品,絕不贊成干涉別人想法。寫作是個人自由,不應該有規則,只要不影響生活那都是可接受的範圍。語言相當奧秘,每個人有各自的呈現方式,一定要尊重任何想法、呈現方式,去傳達感情,那就是我對詩的看法。以下是錦連與楊牧對《孤獨》的兩種寫法:
錦連《孤獨》
孤獨是什麼
孤獨是獨自聳立於海角
白天默默地思索著什麼
夜晚不停地緩緩旋轉
向微暗的天空與
黝黑的大海投射
黑白交替的光芒
楊牧《孤獨》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裏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那是,我知道,他族類的保護色
他的眼神蕭索,經常凝視
遙遙的行雲,嚮往
天上的舒卷和飄流
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
他委棄的暴猛
他風化的愛
羅門說,人類活在詩偉大的想像力中;因為詩,時間的門、空間的門、哲學家的腦門,詩人的心門,上帝天堂的門,都在此刻,一連串的全被打開。聯想是神奇的想像力,是詩的孕育場域,詩人羅門曾以【門的聯想】
演示 :
花朵把春天的門推開,炎陽把夏天的門推開,落葉把秋天的門推開,寒流把冬天的門推開,時間到處都是門;鳥把天空的門推開,泉水把山林的門推開,河流把曠野的門推開,大海把天地的門推開,空間到處都是門;天地的門被海推開,海自己卻出不去,全人類都站在海邊發呆,只看到一朵雲從門縫裡,悄悄溜出去,眼睛一直追著問,問到凝望動不了,雙目竟是兩把鎖,將天地的門卡嚓鎖上,門外的進不來,門內的出不去,陳子昂急讀著他的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王維也忍不住讀他的詩“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在那片茫茫中,門還是一直打不開,等到日落星沉天昏地暗,穿黑衣、紅衣聖袍的神父與牧師,忽然出現,要所有的人將雙掌像兩扇門,在胸前關上
,然後叫一聲阿門,天堂的門與所有的門,便跟著都打開了;在一陣陣停不下來的開門聲中,我雖然是想把所有的門,都羅過來的羅門,但仍一直怕怕“卡門”與手中抓住鎖與鎖鑰匙的“所(鎖)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