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稜鏡下多層次的疊影
自從「原鄉。夜合」出版(2000)後,許多人認定曾貴海為傑出的客家詩人,但是我個人並不如此看待。閱讀「百年孤寂」時,沒有人會把馬奎斯界定為拉丁美洲的作家;閱讀「大河灣」時,也不會有人把奈波爾侷囿於印度或英國的作家,因為他們之所見、之所寫無不是全人類的共同心聲,他們只是使用某一種語言來揭露人類心中最底層的想法、呼喚、共鳴。同樣地,品讀曾貴海的詩作,不論是用華語撰寫的纖巧浪漫,或是用客語來表述的鄉土意境,都是超越族群的關懷和浩歎,有時挾著深杳的控訴和怒吼,也無非是呈現對生命或土地的崇敬和堅持。我因此覺得曾貴海不僅僅是客家詩人,也不只是台灣詩人,而是我們人類的驕傲。
曾貴海是醫師、詩人、環保鬥士、社會運動者。不論是哪一個頭銜,都很得到外界的肯定和認可,為此我很費了時間,想如何切入本文的主題,因為他的詩作正如他的生活,是個多面的投射,是個多層次的璀璨。後來想到他曾經和另外兩位南台灣的醫生詩人鄭炯明和江自得在2003年共同出版了「三稜鏡」詩選集,才想到三稜鏡下的任何物體,都自然呈現了多種面貌和意念,然則多面並非脫序的紊亂,在語言及風格的大纛之下,還是可以看出其一貫的脈絡。
現在藝評家討論畢卡索的成就,咸以為他多變的風格和嘗試是成就他大藝術家的主因,當然還有他每個時期的畫作都具有非凡的結晶,藍色時期、粉紅時期、立體創作期等等無不各擅盛場。同樣地,張大千之所以能屹立藝談,歷久不衰,多變的畫風及題材也是令後人望塵莫及的主因之一,其畫仕女之纖巧細膩,畫山水之潑粗獷,劃歸牧圖之入神和飄逸,均使人敬佩。
曾貴海詩作上的多變,從山水之詠歎,台灣男人之心事和壓力,心靈之獨白思索,族群之裂痕掙扎,愛情之憧憬幻滅,家國之憂憤激昂,土地之疼惜憐愛,以至於客家之寫意擬塑等等,往往筆隨境走,語言或婉約或粗獷或吶喊或喃喃,極富變化,欲在短短一篇小文中,盡述其意,迥非易事,因此,本文僅從浪漫層次和客家意象等兩個主題,略略窺探曾貴海繽紛詩作。
1. 客家意象
客家人過去長期居住山區,過著儉樸而浪漫的生活,雖然物質上或有蹇困之處,但是樂觀的天性和好歌的特質使客家人擁有山區特殊的幽默以及在謐靜的生活中享受自然的幸福和快樂。平時,無論在工作或在走路,只要有所感有所見,詩意遂源源不斷地從心田噴湧而出,發而為歌,即為著名的客家山歌。客家山歌每闕四句,每句七言,形式上為典型的七言絕句,例如「郎係葛藤妹係花,葛藤種在花樹下,葛藤纏花花纏藤,纏生纏死咱兩儕」,不但音節數目和平仄節奏完全相同,而且也同樣重視押韻。不過,客家山歌更講求變化和創意,單闕的七言絕句形之於歌,是為小調,沿用平板或老山歌的曲律,唱出絕妙的歌聲,而用幾首七言絕句則可以串成更長的曲譜,如度子歌、撐船歌等等。唱客家山歌者,大都不認識字,也沒有閱讀過詩律的規則,但是「自古山歌從口出」,對於深居簡出的客家人而言,七言詩的形成和山歌仔的曲律卻彷彿是天生的。這種熱愛詩律和語言押韻的天性,在揮別古典詩格律要求之後,還是無法束縛奔放的想像力和創作天分,可見客家人是個天生與詩具存的族群。
久經國語教育的濡染之後,像昔日先賢,也是晚清詩人的黃遵憲那樣善於把客家話融入文人詩的作者已經不多見,然而潛伏在基因內在的客家詩意,卻像小草那般堅韌,有機會時總是很自然地茁壯起來。起自客家基層的曾貴海,對於客家美感意象,特別善於掌握和描繪,如:
我看到莊肚介一個細妹仔
背著歸袋膜j屎窟煞猛搖
兩隻硬程介腳
拼命走
客家婦女的美不需要雕琢,質樸的文字恰當地描述了鄉村少女的豐盈,一如朋斯(Robert Burns)之描寫蘇格蘭的村姑,那麼雅婉,那麼自然明淨,而又那麼豐肌有力,純然是鄉村拙樸的環境中不費人力自然呈現的意象。須知詩是用最精簡的語言鋪陳而成的藝術,往往寥寥幾個字,便能把詩人心靈深處的感覺或思維,化成張力十足的作品,令讀者吟詠再三,不忍釋手。例如愛倫坡(Edgar Allen Poe)的「烏鴉」(The raven)把幽淼的故事和沈鬱的感覺融合成精簡的幾個意象(image),加上語言的刻意宣染,以及幾個never more,nothing more的節奏和押韻,終於成為千古佳作。又如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短短一闕,都是名詞意象,排列組合而成為讀者心靈中一幅蒙太奇式的圖像,似寫意,又如白描,總之揮之不去,這才烙人心痕,歷時瀰新。
曾貴海的客家意象不完全是浪漫的年輕美,有時是經年累月幾乎已經定影成為客庄生活中的一景,如「圳溝歲月」中的洗衣婦女:
彎腰,低頭
斗笠蓋住歲月
客家老婦的身子
依然健壯有力的站穩溪流
或許,前兩行也可以用來描述台灣所有的浣衣婦女,但是「依然健壯有力的站穩溪流」卻是客家婦女獨一無二的寫照,因此也是詩意中最為真確的意象,最具張力的象徵。據說,遠在客家族群進入荒山闢地之始,客家婦女也是和一般閩南婦女一樣,坐在河岸面望河中洗衣,由於水權的爭執而和當時盤據山中的原住民有了武力的械鬥,有許多婦女因而在浣衣時喪生,之後為了生命的安全客家婦女到河邊洗衣時,改成站在溪流之中面望河岸,以隨時警戒敵人的砍弒。然而,詩人輕輕一筆,卻把整個淒美的歷史故事鑲入了精簡的語句,泛成綿延不絕的迴響,把詩的韻腳和節奏直接扣住讀者的心靈,造成巨大的震撼。
客家人多居山區,入台之後也具有「久客他鄉是故鄉」的情懷,每以山中文化的竹頭(竹子)、夥房、水溝、面帕粄、三山國王等等具有鄉野逸趣的意象為特色,曾貴海詩中也常見這些意象的安排。但是,做為山居的族群,客家人之愛花才是最關鍵的表徵,除了幾經詮釋復經歌唱的「夜合」之外,後面一首更具有全稱的意涵:
愛香花介客家人
帶著樹蘭含桂笑同夜合
佇落腳介地方
種下族群香
沒分春夏秋冬
一年四季開滿庭院屋家
日日夜夜
客家人介生命花謝了又開
樹蘭、桂花、夜合都是昔日世居鄉下的客家人屋下前後都會種的花,如今詩人將這些花融入了客家族群,並且宣稱這些都是客家人生命之花,顯然已經盡得客家的情懷。曾貴海不但對於鄉間的普通花朵鍾若肌骨,對於躍升為客家新圖騰的油桐花也以淡墨筆法寫之,頗似江兆申的文人水墨:
飄零的花魂
鋪滿白素的幽徑
夏日,就從那裡
輕輕走過
2. 浪漫的層次
浪漫之於藝術或詩作,主要是指自我的解放,可能是任自己的想像馳騁在夢中的情境或幽古遙遠的歷史之中,例如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畫作,有以夢中的想像來詮釋牛頓的心靈思考的創作,也有想像中的摩西初見上帝的斛觫之狀,而他的詩雖然以「無知之歌」(Songs of Innocence)和「經驗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s)為名,前者歌頌無知快樂或純淨的想法,後者則為世故的感謂。後面的「小黑人(The little black boy)」即為「無知之歌」的一首:
My mother bore me in the southern wild, ( 母親生我於南方的曠野)
And I am black, but O’ my soul is white (我身雖黑,心靈卻潔白)
White as an angel is the English child (正如天使般潔白的英國小孩)
But I am black as if bereav’d of light. (但是我彷如無光的墨黑)
浪漫也可以指身體之解放,如縱身於大自然之間,不受塵世的干擾,卻只有理想的存在,這在繪畫上表現的是村野風光的攫取,在詩中或如華資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的歌頌湖區的風光水色,或如濟慈(John Keats)的寄想像於古甕或布穀。
從這個角度而言或僅以作品和文字來解讀曾貴海的詩作,會發現他其實是個很浪漫的詩人,和所有的誠摯詩人一般,把心中的理想化為詩句,很有節制地控制了感情,卻又無法把所有的熱情埋入理性的書寫之中,英國文學史上的浪漫詩人華資華斯如此,美國的鄉村詩人佛洛斯特是如此,中國傳統名詩人蘇東坡和陸放翁也是如此。想想,如果妳在鄉下小徑中,遇到面臨岔路而吟詠「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森林中的路分了叉,而我/我選擇較少人走的那條)的佛洛斯特或遇到「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除瓜」的放翁,怎麼知道他們就是大詩人呢?他們由於內在的沈潛和自斂,於是形成外表或書寫上的寧靜,恰如武林高手,內功深厚者無不顯得平凡、謙虛。
曾貴海的詩透露著浪漫的理想,如:
少女的肢體嘀咕著成熟的暗語
生命體內不明的密碼
應和著神秘的動盪(感覺的呈示)。
人體生命的密碼,呼應著神秘的血脈躍動,這些雖然是醫生很敏感得知的人體機制,不過對人任何第三者而言,這些靈氣和神韻之間的互動,都僅止於浪漫的想像。又如:
耽美的終界是無盡的星空吧
子夜的曇花
把隱藏的男人吐放給寂靜 (春夢之一)
對於春夢,許多男人和女人都會有無盡的遐思,如果佛羅伊德(Sigmund Freud)遇到這個問題,他會把夢作很徹底的分析,從妳的過去經驗,生活窘境,以至於有何壓抑等等都找出來,但是詩人卻僅把這個一閃而沒的春夢委之於曇花的乍開乍謝,雖然寓意於意象,卻也露出深沈的神秘感。
對於自然的歌頌和親密,那可是曾貴海的拿手絕作,這主要可能是基於詩人關懷台灣的山水風光,而以醫生的專業和對於植物的敏感,把美的風景入了詩。如:
秋之河流
從密林深處緩步而來
從山?的切面
清唱著秋日的慢板(秋日的河谷)
讀這段詩,彷彿是華資華斯的翻版,試比較:
Full many a spot (如此繁多的景點)
Of hidden beauty have I chanced to espy (隱藏在極目之後的靜美中)
Among the mountains; never one like this (在山中,未曾有過)
So lonesome, and so perfectly secure (這麼的沈寂,優美)
浪漫詩人之所以能把山野風光召入詩中,而讓讀者能從詩的清新韻味和連綿的村景之中,體悟大自然的超美絕倫,進而滌除心中雜念,回復敬重自然回歸自然的意念,成為詩淨化人心的指標。以前,亞理斯多德論詩,著重文學的淨化作用,這種看法在英國文學史上,由華資華斯等湖區詩人吟詠的自然,後來成為浪漫時期詩作的具體意象。曾貴海在這方面的成就,迄今還鮮有人給於應有的賞識,相信以他對於台灣土地的熱愛,必然還有許多值得探討和挖掘的面向。曾貴海對於自然的關切,在層次賞也是多元的,因為他會把時間和空間交錯的感覺細膩地移入詩行之中,如:
銀白的夕陽
灑滿橘黃的光幕
召引鸕?飛向展翅的舞台
……
順著團隊心靈的弧度
變換一幅幅絕美的畫面
在原野的上空
獻給即將謝幕的美好時刻 (舞者的天空)
這種時空共存的浪漫詩作,也多見於文學作品之中,如後面是華資華斯的作品:
There’s joy in the mountain (看,山上多麼令人怡然忘憂)
There’s like in the fountains, (彷彿仙泉)
Small clouds are sailing (雲從頂上飄過)
The rain is over and gone (雨已收,也已經遠翳)
浪漫的最高層次在於孤注一擲的投入,對於理想始終的堅持,並不因為會有困難而退卻,帶有宿命卻瀟灑的浪漫。拜倫的一生和詩作簡直就是這種理想和浪漫交織的縮影。曾貴海這方面的詩作也不少,如:
追求生命的短暫的夢
或者,必須完成的夢
不停地翻飛地平線
到達可能的地方 (孤鳥的旅程)
孤鳥之所以執意單飛,無非是尋找理想之境地,這種執著本身就是浪漫的情懷,而詩人卻以命定的方式,在文字和理想之間做出反諷,使詩的語句充滿了矛盾的張力(paradoxical tense)。饒是如此,詩人能人以孤鳥自況,願意為著一己的理想做孤注一擲的博命。
從前面各種浪漫層次反映出來的曾貴海,正如三稜鏡下的珠玉,不但是多個面向的寫照,而每個面向又在文字和節奏之中,潑灑了種種燦爛的光芒。讀曾貴海的詩,宜在風清月高之時,白酒一杯,或是湖光瀲灩,清水粼粼,或是寂靜的書房,極目均為悠閒的古人,如是心情沈澱,逐字吟讀,歡愉自然入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