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發·2016年9月7日
從燈屋到白宮,及其它
自從與羅門老師相識以來,他經常來電要我去燈屋,幫忙拍他寫的大字報,或有他認為重要的客人來訪,要我去拍下訪客,在燈屋中與他互動的鏡頭。已數不清去過燈屋幾回,也不知幫他拍了多少張大字報以及人物合照。這些年來,他出現在各個場合,大字報與資料夾,幾乎跟著他形影不離,他像是從自己詩國裡走出來的傳教士,一遇人群總是要展開大字報與資料夾,停不下來地發表他治理詩國的理念與方針,也昭告天下,這幾十年來他在詩國的努力,已取得豐碩的成果,已進入歷史的永恆中。
那年初次來到燈屋,拍攝羅門與蓉子的詩人身影,從僅容一人寬度行走的樓梯,走上三樓與四樓間,推開掛著「燈屋」招牌的鐵門,再上一層進入室內,盡現眼底,才知曉燈屋命名由來。入口陽台是引入室內自然光的源頭,闔上那盞光源開關,密不透光的室內,已點亮盞盞昏黃的燈火,奇形怪狀的燈座,每盞都像是座燈塔。經羅門導覽說明,原來燈屋兩個樓層裡,除了牆面掛滿幾十幅當代藝術家畫作以及書牆之外,其它各式燈座與具象、抽象雕塑作品,皆出自於他個人之手,所有拼貼組合的材料,都是他從垃圾堆撿回的廢棄物。
仔細觀察每盞燈的造型材質,有大小不一透明的玻璃瓶、汽車零件、立體鐵片圈、木製蒸籠外殼、圓形藤椅座等。雕塑作品材質有鐵鍊、鐵信箱殼、架曬衣竿的鐵架、藤椅、接收衛星訊號的小耳朵、水管、冰箱門、鐵線、木條、壓克力等等。羅門給這些雕塑作品,皆取了很有詩意且現代的名稱「鋼鐵開的花朵」、「天空的開罐器」、「在宇宙中旋轉的陀螺」、「上帝的門鈴」等等。燈屋客廳中間有一平貼地面無腳的長桌、兩邊牆面下方各有一排短腳矮椅墊,一個接著一個,這些全是廢棄物再利用的拼貼、裝置藝術。
羅 門 2000年12月1日拍攝於台北市泰順街燈屋
一年一年過去,我還是如往昔般,只要羅門來電,再忙我還是想辦法,抽身去燈屋幫他拍照。他經年累月所寫的大字報與不停整理影印大量歷史資料,一箱箱被製造出來,無形中已蔓延了整間燈屋的地面。原本已不大的空間,室內通道漸行漸窄,僅剩下入口門內羅門的座位,以及中間他製造大字報的書桌區。蓉子已習慣坐在底端,那盞以大型圓藤椅裝置,像似接收上帝訊號的衛星接收器的巨大燈座下方,靜靜在那讀《聖經》與寫作,那盞燈是民國四十四年四月四日,羅門與蓉子結婚後,點亮燈屋的第一盞明燈。
在他們結婚將滿六十周年前夕,羅門因尿毒症導致腎衰竭,病危入住加護病房,出院後在家休養期間,羅門經常在睡夢中跌下床,蓉子反覆的把羅門扶上床,讓原本已骨質疏鬆症狀更加嚴重,造成脊椎骨折,等到羅門好轉後,換成蓉子腰痠腿軟無力,經常在家中跌倒爬不起來,緊接著羅門的脊椎也扭斷了,肉體上的痛苦,讓原本已聒噪的脾氣更顯得暴躁。往後在燈屋裡、在電話中,他經常口無遮攔對我謾罵,去你的王八蛋、你這隻王八烏龜、你拍那些阿貓阿狗幹嘛、笨蛋你這隻豬啊、你沒資格坐,你站著聽、你是多餘的、你懂個屁啊、是你耽誤我的時間,拍完趕快滾、不是我在罵你,是造物主在罵你….
蓉子 2001年1月5日攝於台北市泰順街燈屋
去年五月底,鄭明娳教授臨時來信要我陪她去燈屋一趟,她說《文訊》封德屏社長半夜臨時來電,請她幫忙去燈屋了解一下室內電線的狀況,因方明告知封德屏燈屋電線老化,怕發生危險,要封德屏去處理。鄭教授說自己腿骨開刀剛復原,不敢一個人前去,怕萬一跟羅門起衝突,被他推倒受傷就麻煩了,她也很擔心封德屏的身體,不得不幫忙。我們上了燈屋,向坐在底端的蓉子,詢問室內電路狀況時,羅門在一旁拿起大字報,讚嘆著:不得了、不得了啊!見鄭教授不理會他,開始謾罵起來,蓉子要他不要開口就罵人,他突然暴怒隨手抓起書桌上的整塊電池,丟向不良於行的蓉子,那天情況可真是灰頭土臉,精疲力盡,燈屋的問題,我們一點也幫不上忙。
蓉子於七月底,經友人安排悄悄離開燈屋,入住民族西路老人住宅靜養。蓉子失蹤後,他發了瘋似的到處要人,還到警察局報案協尋。幾天後,蓉子打電話告知羅門,她在外頭療養,他才稍稍恢復平靜。九月底,颱風過後,羅門來電,一開頭就說:不得了、不得了啊!我歷時六十年的作品「白宮」終於完成,你趕快來拍照。由於一樓鐵門開關壞掉,他下樓開門,見他全身頭髮、衣服、手腳沾滿點點白漆,他撐著斷裂的脊椎,邊罵邊使勁的往上爬,進到燈屋,原來四樓室內的地毯以及樓頂的地板、牆面,已被他全漆成白色,爾後燈屋進入「白宮」階段。
這次要我來拍,他如何能在強颱之下,讓白宮毫無損壞,他使勁揮手動口的指使著我拍上拍下,我一開口他就說,你懂個屁啊,你給我閉嘴,照著我的指示去做就對了。他攤開已寫好的大字報〈防颱實錄—氣象局發布大颱風襲台〉,要我照著唸一遍:「我是現代達文西,運用過去達文西的經驗、思想與智慧來處理當時的現場,颱風不少住家損失慘重,而我的燈屋沒有甚麼損失,防颱作業暨省力又省錢,五百元台幣買木板與膠帶,創造出超想像的奇蹟。我是坐救護車緊急往台北市立和平醫院看病,長年為我看病的醫生照X光檢查,他驚訝對我說,你的脊椎已整個碎裂無法醫治,只能吃止痛藥養病。目前我是一個人在家吃止痛藥養病,蓉子因老年也骨頭痛,在社會局安養院養病。大颱風是應該有人來救護我的,但沒有,反而是我一個人救護了白宮,可說是奇蹟中的奇蹟,是造物主的安排,感恩造物主。」
隔天他將照片洗出後,打電話來又是一陣謾罵,說我欺騙他,說他洗出的照片,沒有一張是防颱照,他跟本不聽我解釋,他媽的你這隻豬公啊!你欺騙我,虧我還送你一顆文化部長送我的最好的月餅。掛斷電話不久他又來電,語氣變得緩和,說在九十多張照片中找到了,向我賠不是後,說他正趕著出門去北平稻香村買最好的菜,送去給蓉子吃,要去向蓉子報告白宮防颱成果,他正設法想把蓉子接回白宮,他非常擔心蓉子營養不良,怕她一個人獨居,半夜摔跤沒人救她。
十一月中意外聽聞,羅門被強制送進台大醫院治療,我隨即打電話向蓉子詢問情況,她在電話中沒多說原因,只說他身體不舒服正住院療養中。隔天中午我前往台大舊院區探視。經過登記、通報,嚴格檢查全身衣物口袋、背包內容物,手機、相機、銳器物皆不能攜入。警衛刷卡打開內外皆裝滿監視器的3W2F病房大門,走到長廊底端閱覽室,他正坐在牆邊圓桌上吃著看護買回的便當,見我出現似乎有些意外,情緒異於往常平靜,他吃食依然挑剔,邊吃邊揮手,不讓剛換的新看護接近他,吃完雞肉,喝口湯就不吃了。
他站起來推著輪椅,帶我來到他單人房外,護理站旁的圓桌坐下,要我去房裡拿出一疊他這些日子在病房裡寫的小字報,說監察院副院長孫大川來看過他幾回,也向我展示孫副院長題贈給他的作品。他接著要我看那疊小字報,他自己唸起一張張,住在病房裡的「內心實錄」:「我在台大醫院使近十分之十的病人都快樂地露出『笑』來,而特別令我感動傳奇之事,是一位病人在淺意識中,『隔入』失控的狀態,形成威脅性的不安空間,我曾兩次受她襲擊。真是超出我的想像,之後她竟表示友好,以她的雙掌同我的雙掌,多次溫和的合在一起,呈現奇蹟,流露著人類世界,純然的愛與光明,而這全部都是受『造物主上帝』的照應與關心,阿門!」
從我座位後方,緊鎖著的病房裡,不時傳來女性尖叫嘶吼聲,他持續翻頁唸著:「我在台大醫院,以『詩眼七視』,看病人量體重,得到更顯鮮明的體認與印象,那就是世界有『動物』與『靜物』兩大存在。人類是『文明動物』,因擁有高科技帶來食衣住行無限進步美好的『物質』享受,又擁有豐富的人文思想,來享受不斷變化美化與進化,以及多元滿足的『精神』生活。接著在另一個沒有思想的原始『純動物性』存在的境域來看,則相對照下,便很明顯地看到:是原始動物,便只能吃原野或養豬人所用的低價養料,於過磅秤時,便出現兩種天壤的存在價值,由高度的智慧來判斷與體認。」
他向我介紹剛走進護理站的女孩是他的好朋友,女孩伸出雙掌向他示好,他也以雙掌回擊後,接著往下唸:「病房裡有長達百米的走廊,是病人行走與運動的跑道,我超出想像於八十八歲高齡竟能『跑步』,同時又能獨步來回走十趟,超一里路,引起大家注目驚視。我以『詩眼』來看,內外世界光滑的『飛行跑道』,載運超越優美的生命,飛往『造物主上帝』永恆安樂的『天國天堂』。感謝感恩偉大的『造物主上帝』,賜給我十足的關愛,使我獲得兩次『桂冠獎』,我以用六十年寫的藝術世界『白宮』作品,獻給『造物主上帝』,而我只是祂忠誠的『義工』,在其啟導與指示下,去為人類做些有價值與有意義的好事。阿門!」
羅門比劃著,讚嘆的手勢。
服下護理師送來的藥物後,他推著輪椅來到走道,執意要放掉輪椅,表演一段獨步走鋼索的戲碼,邊走邊將雙掌推向天,高喊victory、victory,送我離開戒衛森嚴的病房大門。今年元月中旬,聽聞羅門已從台大出院轉至民間照護機構,去電蓉子老師詢問老人安養中心地址,隔天即前往探訪。午後騎車來到水源路,原來安養中心就在「紀州庵文學森林」不遠處。推開中心大門,正想找人詢問時,眼見大廳滿滿盡是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們,正跟著前方的慈濟師兄師姐帶動,哼唱著〈小城故事〉,從滿滿白髮背影中,看到熟悉的髮型、黃格子衫與格子圖案的圍巾,正坐在後方隨歌聲拍掌,走近看的確是他。
他一見到我,左顧右盼的向護理員招呼後,拿起藤椅上形影不離的資料夾與小字報,緩步隨他帶路搭電機來到二樓,參觀兩人一室的房間後,來到二樓看電視的大廳區,靠牆的桌上放著他書寫的工具,還有幾本他的著作,我們在桌子兩端坐下,我問他:再兩個禮拜就要過年了,新年有甚麼新希望?他說:新希望就是我計畫編一部,起碼有兩百萬字的鉅著,我跟蓉子這一生所有大大小小的經過,包括我們夫婦多次得到國際桂冠獎的肯定,光是研究我們的論文就有十幾本、上百篇論述,我是管圖書館的,已經有很多資料,我正在編寫大綱。萬卷樓圖書的陳滿銘教授,今年也將特別為我們在《國文天地》製作專刊,以紀念我們六十年來在詩國的努力。
羅門說著故宮與白宮的差別。
您多久沒回白宮?他說:麻煩死了,這裡規定出去要有人帶著出去,帶著回來,蓉子腿不好也不能跑太遠。哎呀!燈屋是一九五五年就出現了,無人能比啊!現今要在世界上找到像羅門這樣偉大的藝術家,已經沒有了。故宮是偉大的,但它本身不是作者,我是作者、藝術家,白宮整個是我創造出來的作品。他接著唸起小字報〈故宮與白宮〉:「『故宮』是珍藏所有具大智慧的創造者,所創造進入歷史的永恆文物,給人類觀賞與崇敬。『白宮』是我超半世紀,以『詩』與『藝術』,追求完美與永恆的存在潛力,於奇特超越的想像中,創造出地球上,空前絕後的藝術『白宮』博物館,而可貴的是我的『白宮』是超視的以垃圾、廢棄物來重現,並且具百分之百的『獨創性』,得到大家的好評,也是寫給上帝的讚美詩。」
說到這,他舉起讚嘆的招牌手勢,不停地猛力向上推,高喊:victory、victory,我用我一生的雙掌,把整個世界,推到完美永恆真理的世界,那是造物主上帝的聖地,有一種美的不可阻擋的力量,不得了啊!猛力一推,雙掌如流,是前進中的永恆。說到這,我插話問他:在台大住了多久?他說:差不多一個多月,這次住院我得到很多真實的經驗,比達文西的內容更豐富、更美的、更成功的體驗。我接著問:這回是您們倆分開最久的一次?他說:的確是,但已見過好幾面,電話也溝通良好,我正想法子找一個可以兩人住在一起的地方,現在我擔心她,她也擔心我。
六十年來您的脾氣,是否給蓉子老師帶來很大壓力?他說:不會的,知道我個性的人,比甚麼都好,我就是詩壇的貝多芬,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貝多芬一個朋友都沒有,我也得罪很多人,但我還有不少好朋友。我不會給她帶來壓力,她很快樂,我一生只為她,她願意的我盡可能配合她,她心境是溫和的,我是激動的,我的觀點比較強,她一開始不太習慣,慢慢就接受了,她人和善,沒人不對她好的,以前我們很少爭執,是近年來燈屋,慢慢發展成全世界藝術的白宮博物館時,貝多芬的個性、態度跑出來,我的想法不能妥協,我們觀點、做事方法都不一樣,人存在是無可奈何的。
整座白宮,幾乎是您個人的觀點?他說:你講對了,蓉子本身是詩人、是藝術愛好者,經過我把文學與藝術打通道路後,她慢慢接受我的觀點,如果白宮沒有她是沒有意義的,我是為造物主做的,也是為她做的,作品是屬於兩個人的。 他接著說:我一生當中最敬佩的就是貝多芬,他為了理想從不讓步,他追求真理的世界,就整個直衝過去,所有人都受傷,都離開他,擋的越厲害,付出的衝擊力更大,我為他感動流淚,太偉大、太偉大了,人類世界最偉大的貝多芬啊!
見他左臉上有一塊大瘀青,他回答的不是很清楚,只說:哎呀,恐怖啊!醫院保全把我推到地上,要打針、要抽血。隔幾天去養護中心陪他回白宮拿東西,在已封塵凌亂的書桌上,看到他幾個月前,寫好未寄出的控訴,才大略知道他被強制送進台大之前,發生過一些事情,他是這樣控訴的:「我好痛苦,我的控訴是在深夜流著淚來寫的……,文化部長洪孟啟關愛我,送我中秋很好的禮物,我非常高興,便到我經常去的餐館用餐,表示慶祝,今天餐館空前的爆滿,我運氣很好,正好有一個單人用餐的位置,他們人手不夠很忙,我好意的請兩位女店員先忙為客人點菜,我可以一面休息,一面想送那些更好 的典藏資料給部長與文化部珍藏,並怕忘記用筆記起來。
事情都想好後,我看見一個男店員站在旁邊沒事,便請他過來點餐,他不但不來點,反而發怒暴力動粗,將我綁架用全力拖著走,他一路走一路罵,你這個「大流氓」,上一次被警員當作「大流氓」拖往警局,還敢再來,於是他比上次更用力把我拖出店外,更毒將我推倒在地上,我對他說我有心臟病會死,他說我該死,我說他不該這樣對待上帝的信徒,他連上帝也罵,他說根本沒上帝。我是「腰骨碎」在吃止痛藥養病的病人,他是多麼無人性將我兩次用力推倒地下,我在此向人民的保姆「警察局」與衛護國家安全的「監察院」提出控訴。」
陪羅門去民族西路探望蓉子。
發表於2016年 《創世紀》 詩刊,夏季號